“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们通过公用电话打到一个语音信箱,然后在公共场合碰面。谈话不超过十句。”
“联邦调查局会问你有关阿尔—达哈伯以及炸弹的事。我们想要知道的是有关吉纳瓦的事。还有没有其他人要伤害她?”
博伊德摇摇头。“从阿尔—达哈伯对我说的话来看,他是一个人工作。我怀疑他有时候和中东地区的人联络,但是在这里,没有人。他不相信任何人。”那单调冗长的得州口音听起来忽高忽低,好像他故意说不清楚一样。
萨克斯毫不客气地说:“如果你撒谎,如果她发生什么事,我们会让你下半辈子都不好过。”
“你会怎么样?”博伊德问道,似乎他真的很好奇。
“你杀了那名图书馆馆员,巴里博士。你攻击并企图杀害警察。你可以被判好几个无期徒刑。我们还在调查坚尼街那个女孩的命案;就在你昨天从伊丽莎白街逃脱时,有人将她推向一辆正在行驶的大巴。我们将你的照片传给目击证人。你会永远消失。”
博伊德耸耸肩,“这没什么。”
“你不在乎吗?”萨克斯问。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不理解我。我不怪你们。但是,你知道,我不在乎进监狱,我不在乎任何事。你们全都无法看到真正的我,我已经死了。杀任何人对我都无所谓,救一条生命也无所谓。”他看着阿米莉亚·萨克斯,对方也正看着他。博伊德说:“我看到那种表情了。你在想,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怪物。呃,事实上,我是你们大家创造出来的。”
“我们创造的?”她问。
“哦,是的,女士……你知道我的职业。”
“行刑控制官。”莱姆说。
“是的,长官。现在我要跟你说说这一行:你可以找到美国境内所有被合法处决的人的姓名,这有很多。你还能找到所有等到午夜,或者等到最后一刻才同意给他们减刑的州长的姓名。你可以找到所有被害人的名字,而且大部分时候还能找到他们直系亲属的名字。但是,你知道,有一种人的名字你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他看着身边的警察。“就是我们这些按按钮的人,行刑者。我们被遗忘了。每个人都在想,这样重大的刑罚对于死刑犯的家人、社会还有被害人的家人,会造成多么大的影响;更不要说那些在这个过程中像狗一样倒下的男男女女。但是没有人为我们这些行刑者流过一滴汗,从来没有任何人留意过我们。
“日复一日,和我们的人生活在一起——有男人,也有女人,当然,都是将死的人,认识他们,和他们谈话,谈这个世上的一切。一个黑人问,为什么白人犯了同样的罪却能免于一死,或者得到更轻的刑期,但是黑人却得死?那个墨西哥人发誓说他没有奸杀那个女孩,他只是在7-11买啤酒,但警察却冲了上来,而他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他已经在死刑的路上了。一年后,他已经被埋在地下;后来,他们做了dna测试,发现他们真的抓错人了,他是无辜的。
“当然,那些真正有罪的人也是人。日复一日地和他们在一起。善待他们,因为他们对你也很好。于是慢慢认识了他们,然后……然后杀了他们。这就是你,全是你一个人;用你的手按下按钮、打开电源……这会让你改变。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听说过的,‘死囚之路’。这应该是指死刑犯,但其实说的是我们,我们行刑者,我们才是死囚。”
萨克斯喃喃地说:“但是,你的女朋友呢?你怎么向她开枪?”
他不说话了,脸上第一次布满愁云。“那一枪我仔细考虑过。我希望我能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做。她对我的意义重大。我应该不管她自己逃走。但是……”他摇摇头,“我没有。我看着她,只觉得麻木。而且我知道向她开枪是有用的。”
“如果当时是孩子们,而不是她呢?”萨克斯吸了口气,“你会为了脱身向她们开枪吗?”
他想了一会儿。“好吧,女士,我想我们都知道,那样可能会成功,不是吗?你会停下来去救小女孩,而不会来追我。这就像我父亲说的:问题只是你将小数点点在哪里。”
他脸上的阴云似乎消散了,好像他最后真的接受了某个答案,或是对一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得出了答案。
倒吊人……这张牌常常预示一种向经验屈服、结束一场挣扎和接受现实。
他看着莱姆,“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我该回家了。”
“家?”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监狱。”
似乎是在说,难道他还会指别的地方吗?
父女俩乘c线地铁在一三五街下了车,向东朝兰斯顿·休斯高中走去。
她并不希望他一起来,但是他却坚持要照顾她——莱姆先生和贝尔警探也坚持这一点。另外,她想他明天就要回布法罗了,和他待一两个小时还是可以忍受的。
他回头指着那趟地铁列车。“以前我最喜欢在c线的列车上涂鸦。漆喷得真好……我知道很多人会看见它。一九七六年曾做过一次从头到尾的涂鸦。那一年是庆祝两百周年。很多大帆船来到城里,我的作品就在其中的一条船上,和自由女神的塑像在一起。”他笑了,“我听说,大都会交通署至少过了一个星期才将它们清除。也许他们太忙了,但我愿意认为是有人喜欢我的画,因此保留了比较长的时间。”
吉纳瓦咕哝了一声。她本来想,她也有个故事要告诉他。她看到一个街区远的地方,一幢建筑物前搭起了脚手架。那里正是她去打工,后来被开除的地方。如果她告诉她父亲,她的工作就是清洗涂鸦,不知他会怎么想?说不定她还擦掉过他的作品。吉纳瓦想了想,还是没说。
在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大道上第一个还能使用的公用电话前,吉纳瓦停下来,伸手去掏零钱。她的父亲把手机递给她。
“不用了。”
“拿去吧。”
她没搭理,投了硬币打给拉基莎。她的父亲收起手机,踱到路边,像一个站在糖果铺前的小男孩一样看着四周。
“喂?”听到朋友的声音吉纳瓦急忙转移了视线。
“基莎,一切都结束了。”她说了珠宝交易所,还有爆炸的事。
“是那么回事?妈的,恐怖分子?还真是吓人。你还好吗?”
“还不错,真的。”
吉纳瓦听到另一个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她的朋友用手捂住了听筒。他们的交谈似乎很热烈。
“基莎,你在吗?”
“在。”
“那是谁?”
“没有谁。你在哪里?你不住那个地下室了,对吗?”
“我还在那个警察和他女朋友那里,就是那个坐轮椅的。”
“你现在在那里吗?”
“不,我在上城,要去学校。”
“现在?”
“去拿家庭作业。”
那女孩停了一下,说:“这样,我们在学校碰头。我想跟你见个面。你什么时候到?”
吉纳瓦看了一眼旁边的父亲,他手插在口袋里,还在看着街道。吉纳瓦决定不向拉基莎或其他任何人提起他,至少现在不说。
“基莎,我们明天再见吧。我现在没时间。”
“可恶。”
“真的,明天吧。”
“随便你。”
吉纳瓦听到对方挂断了电话。但她还是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才磨磨蹭蹭地移动,看起来不想回到她父亲身边。
最后,她终于过去了,他们继续向学校走去。
“你知道那里发生过什么事吗?就是三到四个街区那儿。”他指着北面,“奋斗者行列,你看过吗?”
“没有。”她小声回答。
“以后我带你去。一百多年前,这块土地的开发者大卫·金,盖了这三幢公寓大楼和很多房子。他请了三位当时全国最优秀的建筑师,并告诉他们尽管去做。美丽的地方,叫金氏建筑。这些房子非常昂贵,也非常棒。故事是这样的,这个地方被称为‘奋斗者行列’,因为你必须奋斗,才能住在这里。w.c.汉迪曾在这里住过,你知道他吗?蓝调之父,有史以来最杰出的音乐家。我还为他画过一幅作品,我告诉过你吗?用了十罐喷漆才完成。不是快速涂鸦,我花了两天的时间画了一幅汉迪的肖像。《纽约时报》的摄影师还拍了照,登在报纸上。”他指了指北面,“就是那里——”
她忽然停下来。她的双手一拍屁股,“够了!”
“吉恩?”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你——”
“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兴趣。”
“你在生我的气,亲爱的。发生这一切后,你怎么能不生气呢?我犯了一个错误,”他的声音一下变得哽咽了,“但那是过去,现在我不一样了,每件事都会不同。我再也不会让你经受什么,就像我以前和你妈妈在一起时那样。你才是我当时应该拯救的人——不应该去布法罗的。”
“不!你还是不明白!这不是你曾经做过什么的问题,而是我不想成为你那个世界的一部分。我根本不关心什么奋斗者,我也不关心阿波罗或棉花俱乐部,或者哈莱姆文艺复兴。我不喜欢哈莱姆,我恨这个地方。这里到处是枪、快克还有强奸。人们只喜欢那些廉价首饰和杂货店的发夹。女孩子们整天想的就是假发和辫子。而且——”
“华尔街有内线交易者,新泽西有黑帮分子,温彻斯特有拖车园区。”他回答道。
但她根本就没有听。“那些男孩,他们想的就是把女孩子弄上床。那些没受过教育的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这是——”
“非裔美国人本土英语又有什么不好?”
她眨眨眼。“你怎么会知道的?”他从来不说街头英语——他的父亲曾经督促他自己用功读书——直到他开始逃课,开始他那个丑化城市公物的“职业”。但是大部分住在当地的人并不知道他们用的语言的正式名称叫“非裔美国人本土英语”。
“我在里面的时候,”他说,“拿到了高中文凭和一年的大学学历。”
她什么也没说。
“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阅读和文字。也许这不能让我找到一份工作,但那个吸引我。你知道的,我一直喜欢书。我从你会走路的时候就教你看书……我研究标准英语,但我也研究本土英语。我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
“可你并不说。”她尖锐地指出。
“我成长时期没有用这种英语。就像我成长时期也没有说法语或曼丁哥语一样。”
“我很讨厌有人说‘问(axe)你个问题’。”
她父亲耸耸肩。“‘问(axe)’在古英语里就代表‘问(ask)’。以前的皇族就是这么说的。《圣经》的译本中也说谈到‘问’(axing)上帝要慈悲。这并不像一般人所认为的那样是黑人的东西。‘s’和‘k’连在一起时的音很难发,于是就转了。还有‘ain't’,更是从莎士比亚的时代起就在用了。”
她笑了,“那你试试用本土英语去找工作。”
“嗯,如果有一个法国人或俄罗斯人也来申请这份工作呢?你觉得老板会不会给他们一个机会,见见他们,看看他们是否勤奋,是否聪明?就算他们说的是不同的英语又怎样呢?也许问题在于那个老板以某人的语言为借口不雇用他。”他笑着说,“纽约人在未来几年里,最好还能说一点西班牙语或中文,那为什么不能接受本土英语呢?”
他的话让她更加生气。
“我喜欢我们的语言,吉恩。我觉得它很自然,让我感觉回到了家。你看,以我对你做的事,你完全可以生我的气。但是,不要迁怒于自己或我们的祖先。因为,这是我们的根。你知道应该怎么对待自己的根,不是吗?你改变那些应该改变的事,还应该对改变不了的事感到骄傲。”
吉纳瓦紧紧闭上眼睛,双手捂在脸上。在过去那么多年里,她一直想着父亲或者母亲——甚至没有奢侈地希望父母双全,只是其中的一个——在自己下午放学时能在家里,替她检查家庭作业,早上叫她起床。但在这一切都没有变成现实,在她终于能够独自生活,在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拼出一条出路的时候,过去却回来了,套住她,把她往回拉。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她轻声说,“我要的是比这一团混乱更好的东西。”她指了指周围的街道。
“哦,吉纳瓦,我明白。我所期望的,就是在你进入这个世界以前,我们能够在这里好好地生活几年。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补偿你,补偿我和你母亲对你做过的事。你应该得到全世界……但是,亲爱的,我必须说,你能告诉我,有什么地方是完美的吗?那里的街道都铺着黄金吗?那里人人都爱他们的邻居吗?”他笑了起来,然后说起了非裔美国人本土英语,“你说这里很乱?好吧,说得对。但是哪里不乱?哪里不是这样呢?”
他伸出手臂搂着她。她的身体一僵,但不再抗拒。他们往学校走去。
拉基莎·斯科特坐在马库斯·加维公园的长椅上,她从下城的餐馆打工回来就坐在这里,已经半个多小时了。
她又点了一根荣誉牌香烟,心里想着:我们做的事,有一些是因为我们想做,有一些是因为我们不得不做。为了生存。
她想着,她即将要去做的事,就是她不得不做的。
发生了这些狗屁事之后,吉纳瓦为什么不他妈的告诉她就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她会去底特律或亚拉巴马吗?
对不起,基莎,我们不能再见面了。我是说永远。再见了。
如果这样,整个该死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事情还会更糟:吉恩明确说了下面几个小时里她会在哪儿。拉基莎没有借口不去找她。哦,刚才她们通电话时,她一直说着街头英语,这样她的朋友才不会发觉有什么异样。但现在,她一个人坐着,陷入哀伤之中。
天哪,这感觉可真不好。
但是没有选择。
我们不得不做的事……
行了,基莎对自己说,这件事要做个了断。我们去吧。把事情……
她将香烟掐灭,离开了公园,先向西,然后在马拉孔·x大道转向北,经过一座教堂。到处都是教堂——摩里斯山升天教堂、圣家浸信教堂、以弗所基督复临堂、浸信会教堂,很多。偶尔有一两座清真寺,或一所犹太教堂。
然后是各种店铺及商店:木瓜王、植物店、礼服出租店、一家支票兑换现金的店。她经过一家无照的出租车行,老板坐在店外,举着一台胶带粘过的收音机,长长的电线从那间没开灯的办公室里拖出来。他愉快地对她笑着。拉基莎真羡慕他们:这些坐在破旧的商店门口、霓虹灯下的人们,那个悠闲地将香肠塞进冒着热气的面包的男人,那个坐在廉价椅子上、抽着烟、戴着破耳机的胖男人。
他们都没有背叛任何人,她想。
他们都没有背叛自己多年来最好的朋友。
她嚼着口香糖,涂着黄色和黑色指甲油的粗手指紧紧抓住皮包带子。三个多米尼加男孩向她吹口哨,她像没听到一样。
“咻!”
她听到“大奶子”,还听到“母狗”。
“咻!”
拉基莎把手伸到皮包里,紧紧抓住她的弹簧刀。她差点就要将它亮出来,让他们退缩、害怕。但她没有,只是瞪着他们,没有将那把利刃拿出来,想着到学校之后,她还有一大堆的麻烦。现在顾不上。
“咻!”
她继续向前走,紧张的双手又打开一包口香糖。将两块水果口味的塞到嘴里,拉基莎挣扎着要找回她那愤怒的心。
生气,姑娘。想想吉纳瓦所有让你生气的事,想想她即将成为你永远也做不成的人物。那个女孩聪明得让人愤怒,而且她还每天上学,像个瘦小的白人女孩一样,根本不会让人怀疑有艾滋病什么的。她不但两腿紧紧地闭着,还像个神经质的妈妈一样教其他女孩子做同样的事。
好像她比我们所有人都强一样。
但她根本不是这样。吉纳瓦·塞特尔只不过是一个妈妈有坏习惯,而爸爸不知道在哪里的孩子。
她和我们一样。
想到她看你的样子就生气,她还会说:“你能做到,姑娘,你能做到,你能做到,你可以离开这里,你面前有一大片世界。”
不,小婊子,有时候你就是做不到。有时候实在承受得太多。你需要帮助。你需要依赖有钱的人,能支持你的人。
过了一会儿,对吉纳瓦的愤怒又在她内心沸腾起来,她把皮包带子抓得更紧了。
但是不行。怒气一下子就不见了,就像她替两个双胞胎堂弟换尿片时,扑在他们小屁股上的爽身粉一样,一下就被吹走了。
当拉基莎精神恍惚地过了雷诺街,向学校走去。她知道自己就要见到吉纳瓦·塞特尔了,愤怒或借口都不足以支撑她。
唯一支撑她的是生存的意念。有时候你必须照顾自己,抓住别人伸来的援手。
我们不得不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