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很难分清是贪图还是宣泄,至少不是苦中作乐。真正苦的人,无乐可作,吃饭不能成日常。而她的日常,惊醒、见血、情-事。呼吸每一寸沾染了哀切的空气。
没有任何事物能剥离人的欲望,尤压抑时分无限膨胀。
“你手头没花销了?”吴祖清戴上腕表,状似随口一问。
蒲郁侧卧着吸细雪茄,“孙太太闷嘛,叫我们去打麻将比以往还勤。家底要输光了。”
张记成了避难所,师傅、女工的薪水照发,还给难民们提供食物。不多的家底确要掏光了。
吴祖清懒得拆穿,开了张支票放进她的手袋。
“你做什么呀!”蒲郁支起身,“这像什么样子,睡过了,给我钱?”
“不是这个意思。”
蒲郁正色道:“二哥,先前迁厂,还有封锁海域沉了孙家的货轮,你都有帮补。又交我给救助会、福利社捐那么大笔款项——”
“这个事情上,不要同我争了。二哥的家产,一辈子也挥霍不完。”
怎么可能,又不是开银行的官家。
但蒲郁没再拒绝,给彼此留一线体面。
战况最终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
最高指示下令军队陆续撤离,情报部门的武装组织同样。沿西线往南京进发,誓死守住首都南京。
日军轰炸机集中力量大范围轰炸,理想的防线撤退变成了溃退。
蒲郁感觉自己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楼墙就在眼前倾倒,粉尘像浓雾一样荡开。有人被巨石块淹没,有人腰身截断,手臂震到远处。
如果有神佛存在的话,为什么世间会是这个样子。
碎块飞扫而过,蒲郁感觉臂膀打湿了,握不稳抢。可握枪来没什么用。他们这些被民众忌惮的、唾弃的政府机器,面对更高维度的摧毁,也是这般渺小。
蒲郁根本找不到掩体。咳嗽着,艰难地前行。什么路,在哪里,辨认不出。
很快,连视线也模糊了。
蒲郁摸着墙,在里巷转角跌坐下来。粗颗粒的灰尘扼住人的喉咙,几近窒息。凭着最后的求生本能,她用小刀划开衣料,裹缠在手臂上。能感觉到锋利的东西扎进肌理,她连嘶声都发不了。
想站起来,可一双筒靴里的小腿是麻木的。她用力蹬了几下,勉强活动过来,依着墙起身。
霎时,倒了下去。
“长官,我们有留守租界的严令!”
吴祖清不顾劝阻,几步跨上汽车驾驶座,打转方向盘掉头驶了出去。
小郁带的一整个分组的联系都断了,他不可能还坐在办事处等。
车只开了一小段路便停下,残垣断壁堵了边界的路。
吴祖清推门下车,一个炸弹落下来,他连滚两圈,听见身后爆炸燃火的声响。
杀人不见红眼,此刻当真急疯了。如孤魂野鬼般在废墟里游荡,翻找每一具面目模糊的残骸。
不是她,不是她,也不是她。
“小郁。”他更像喃喃自语。
他浑身狼狈,素来修剪齐整干净的指甲灌满泥灰,茧缘破皮渗血。
不是她,不是她,怎么能不是她?!
“小郁……”他嗓音沙哑,犹带哭腔。
“二、二哥。”微弱的声音从缝隙里传来。
吴祖清神魂回体似的,奔过去,抛开巨石块——瞥见斜后方的后巷,有什么连跪带爬着出来。
吴祖清两步作三步,上前将蒲郁打横抱在怀中。
“二哥。”她眯起的眼睛支撑不住,合上了,“我晓得,你不会丢下我的。”
“我不会的。”他笨拙地重复了好几遍。
吞咽唾沫好似噎沙粒,他换了别的话,“你不要睡,好不好?二哥有很多话要和你讲。”
“你……讲,我最想听的……”
“小郁,你知,我钟意你。”
能闻到消毒水的气味,能听见细微响动。
蒲郁缓缓睁开眼睛,看见熟悉的身影。
只是嘴唇动了动,没说话,他便握住了她没有扎针的那只手。温柔轻缓,好似他永远舍不得放开。
“二哥,再讲一遍好不好?”
“小郁,今生今世,二哥只钟意你。”
轰隆隆
雷声震天,风雨呼啸。摇摇欲坠中,他吻她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