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是木头,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总有一个衡量。陆开早用他自己的秤明确了她的份量,并且不在他人面前避讳。
可是她自己始终高估了那份量,总以为那是种口是心非,那天秤早晚会为她倾斜。
叶蔓蔓姥姥家那间老旧的一室住房内,已经有些掉漆的圆桌上端端正正摆着只小药箱,桌边窗扇半开,灌进凉风,冲掉一室沉闷的浊气。
两把可谓简陋的圆面折叠椅并排靠墙立着,另两把打开,离得很近。
陆开和叶蔓蔓自然也就离得很近,可陆开看不真实,他被要求闭起眼。
他脸上没朱英杰那么精彩,就耳根颌下处和眼角有两块明显青紫,叶蔓蔓进门就拉了他坐下,不由分说找出化淤喷雾勒令他扬起头。
颌骨处突如其来的冰凉让他反射性地缩了下,叶蔓蔓不为所动,每一次按下喷雾,都像是她在拿他出气。
陆开不由觉得好笑,叶神竟也有生闷气的时候,还是为了自己,这交往了是不一样……
就在他神游天外自顾自不好意思起来时,叶蔓蔓让他把眼闭上。
可能是自己正在想一些令人不好意思的事,这个闭眼的指令听上去就有了几分微妙的暧昧。
叶蔓蔓只见陆开突然挺直了腰板,坐得端正,两手还规矩地放在了膝盖上,有点开党会的意思。
然而她是要他闭眼啊,怎么这眼反而还瞪大了点,直勾勾地望着她。
别再是打坏脑子了?
叶蔓蔓也不与他计较,他眼角那块青紫实在是碍眼得很,就算闭上眼也免不了喷雾要进眼睛。
“别动。”她叮嘱,一只手覆上他的眼,手心虚拢着,只把边缘压实。
她的手很冰。
刚才洗手时用的凉水?到底是多不怕冷啊。
他听到那喷雾在耳边很近的地方响了声,太阳穴一片顿觉麻凉,这次他倒笑了。想到那喷雾一定也在她手背上留下湿薄的痕迹,他就很开心。
他像是又看到了回程的路上,她严肃地对自己竖起的两根手指,食指和中指,那代表第一点和第二点。就是这两点,改变了他们一生的轨迹。
第一点,如果这次程思芮因他而受到伤害,他将对她怀有愧疚。
第二点,如果这次程思芮因他而平安无事,她将对他怀有感激。
而这两点,无论哪一种可能,都是她不能接受的,所以她才必须来。
她像是在解一道再简单不过的题,因为所以,连个中间的步骤都没有。
简单到不需要推理,只下一个武断的结论:因为她不允许。
陆开心中大恸,是那种山呼海啸又春暖花开,是那种天崩地裂又霞光万丈,是那种欲掏心掏肺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的震撼。
那时的悸动一生难忘,那时她认真的脸和耳尖的一点红是唯一他难用画笔描绘的动人。
我喜欢你,你最重要。
我要和你在一起。
陆开拉下挡住自己眼的那只手,将之紧攥在手心里,像捻一块玉,在他心烦意乱时给予他安定感的美玉。
他抓着那只手在自己膝盖上反复地揉捏,用指尖摩挲每一道细细掌纹,直到那手不再冰冷,直到他确定她的命运已经和自己相连。
他抬头,叶蔓蔓怔愣地看着他。
脸颊有抹不自然的红。
视线对上,她慌忙移开,但是并没有把手抽回去。
陆开扬了下唇角。
多么的惊天动地,也俱化成甜蜜的河流,河底暗潮汹涌,可毕竟是甜。
“让我告诉妳一个秘密吧。”他说。
叶蔓蔓拧了下眉,她的手仍然被他当个玩具摆弄,没有一点松开的迹象。现在她相信人体确实是有穴位这一说的,不然怎么他只是不住地按她手心,她却觉得全身都在发热。
陆开慢悠悠地,垂着眼,玩着她的手,专心致志道,“妳还记得哈里波比吗?我家的金毛,其实它是领养来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还不是如今的职务,我们全家去市效的流浪狗救助站,还有很多当地媒体做一个关注流浪动物的公益新闻。”
“我爸妈都不喜欢狗,但我很喜欢,那时我一眼就见到了波比,我说想养他们同意了,摄像机拍下来了,在节目上播出,那个节目现在都还能找到,妳知道这为什么是个秘密吗?”
他说,“因为他们带回家的狗并不是救助站的那只。”
叶蔓蔓愣了下,她的手又被他捏得紧了些,却也很温柔。
这是陆开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事情,是一件其实没什么意义,不必要对人讲的事,“救助站的那只金毛并不是纯种,可带回家的那只一看就价格不菲,他们以为我那时太小认不出来,其实我认出来了,但我太想有只自己的狗。”
“小的时候我身体不好,免疫力低总是生病,对动物毛发过敏。我答应了他们养狗的条件,就是不能去摸它抱它,他们自己也不去费那个心,送波比去宠物学校,家里有专门的人照看,它在院子里有自己的窝,看到我就摇尾巴,看上去每天都很快乐。”
“你就真的没去碰过它?”
“对,没有。”陆开对上她的眼,她的眼中有一抹郁色,他看到却很高兴。
“你该偷偷跟它玩。”她武断。
他赞同,“我该偷偷跟它玩。”
可他不确定自己的过敏好了没有,如果万一被发现,他怕陆匡明和赫晴生气,怕他们说自己,也怕他们将波比送走。所以他一直很遵守承诺,用一种息事宁人的消极的乖巧去维持这个家的平衡,从不问他们为什么换了他的狗,也装作看不到他们婚姻中逐渐加深的裂痕。
他经常有种莫名的危机感,就像无论他做了什么努力该分开的人一样会分开,得不到的东西一样得不到。他最终没能养自己想要的那只狗,这只因他而来到这个家的名贵犬种也从未得到过主人的爱。
他成绩很好,但有一天他发现其实自己不努力也没关系,成绩不好也没人说他。他就像那只名犬,无忧无虑像是拥有一切,实际茫然未知,对自己到底该做什么没有方向,所拥有光鲜的一切也全都是他人给予的。
他拥有很多别人羡慕的东西,但真正属于自己的,却是寥寥无几。
他不敢再去要。
如今,他后悔自己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人如果真的遇到了非常想要的东西,又怎么忍得住不再次伸出手?
“叶蔓蔓,妳可得说话算话。”他嘴边带着抹坏笑,笑容未达眼底,只是很深地看着她,用沉沉的语气慢言。
他说,“妳要等我长大。”
叶蔓蔓似明白似不明白,但她还是慢而坚定地点了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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