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地下室,一群人围在一起看电视,播放的是“企业家”的洗脑演讲视频,没想他们居然一个个趋之若鹜,陶醉其中。
回到阁楼,烟然又换上一件开叉长裙,蹬着一双高跟鞋,戴上长长的假发,坐在化妆案边打粉描唇。他一边刷睫毛,一边对我说:“小韵,我得出去一下,应付那个澳门来的珠宝商。你自己多注意一点,要是薛老大敢欺负你,你就拿刘哥的名字吓唬他!”
我频频点头:“你不用担心我,我会留神的,倒是你自己要小心点。”
烟然化完妆,便踩着高跟鞋一扭一拐地出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他本来就很高挑,加上鞋跟,估计都有一米九了。
烟然走了之后,那个啤酒肚薛老大来到阁楼,阴笑道:“一个人呢?不下去跟大家一起看电视?”
我对他不屑一顾:“只有良心被狗吃了的人,才看那样的宣传演讲。”
薛老大哈哈笑:“哟,这么捍卫正义,那刚才你还去电话室设骗局引诱朋友上钩?”
我说:“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在这里眼巴巴等死吧。”
薛老大笑道:“就算你现在做得再多,也是等死。”
我突然觉得他本性似乎并不坏,除了欺软怕硬那点劣性。我问他:“你是哪儿的人?听口音像陕北的?”
薛老大竖起大拇指:“小兄弟好眼光!我就是陕北的。”
我们正闲聊着,有人闯进地下室。我们来到阁楼的楼梯口,看到来者是两个穿西装的男子,身后跟着两个牛高马大的彪形保安。那个瘦得像老夫子的西装男人一边看着手里的“提货单”,一边吩咐那两位保安:“金富煤矿塌方,压死26个工人,伤了10个,给他们带36个过去。”
另一个唇裂的男人啧啧感叹:“真是草芥人命啊,穷人的命就是不值钱。”继而他叮嘱那两个“选货”的保安:“挑精壮的男人。”
地下室的男人们在他们的命令下站成一排,那两名彪形保安像审视猎物的猎犬一般,精挑细选。突然那个老夫子瘦男人抬起头,目光停留在阁楼上,冲着我的方向喊道:“你!过来!长得那么壮,生来就是到煤矿打工的!”
我怵在原地,双腿发抖,头皮发麻,他分明就是在叫我。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老夫子瘦男人又喊道:“死薛花儿,爷叫你,没听见吗?”
那个平时称王称霸的薛老大,此刻吓像只瘟鸡,缩着脖子,慢悠悠地走下木板梯。
就这样,他们带走了包括薛老大在内的36个壮年男人,对于他们的去向和命运,地下室里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被贩卖到“金富”煤矿做廉价的劳动力。侥幸留下来的人们,却不能暗自庆幸,因为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将会有怎样的命运等待着自己。
亲眼目睹了他们的“提货”过程,我才恍悟,所谓的地下室,其实就是一个“货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只是一件商品,他们都是没有成功“洗脑”的“下线”,所以他们难逃厄运。
我暗自祈祷,希望聪明的大熊,一定要看透诗中的含义,一定要想办法来救我于危难,我不能做待宰的羔羊,我不要在黑暗的地方过悲惨的人生,我还很年轻,我还有梦想,我的未来,不能围囿于此。
就在我苦等大熊来电的时候,烟然的话却让我苶然沮丧。她说,他们极端狡猾,电话号码随时更换,并且外界根本没办法打进来。就这样,在烟然的庇护之下,在这艰难的一个多月里,我侥幸没被他们“提走”,每次烟然都对他们谎称我已经是“上线”,是内部的人,是他的助手。
能带我出去的时候,烟然就尽量带我出去,但总是有一大群旁人在,我根本无法逃跑;不能带我出去的时候,他就把我关在阁楼里,偶尔买一些小说或者影碟回来,替我解闷。
烟然还是会带我去听那些所谓“企业讲师”们的课,他们好像有挥霍不完的激情、有表达不完的狂喜,总能讲得台下的人默默流泪,鼓掌叫好。那些“讲师”,总是抓住人们的痛处,揪着人们的弱点,疯狂地用一夜暴富、不劳而获的观点来诱惑他们,甚至给他们灌输坑蒙拐骗的伎俩,并且恶意曲解“骗”的含义,在他们的眼里,“骗”是一个中性词,只不过是一种让自己改变经济状况的手段。
这一切,都充分体现出这个万恶的团体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阴暗心理和罪恶本质。
这段时间,烟然还是会每天都换上各种款式的女装出去应付那个澳门珠宝商,回来的时候总是倦怠不堪,倒床而睡。有时候他的脸上、身上会有隐隐的伤痕,有时候他又领回一笔可观的钞票,兴高采烈地说请我吃正宗粤菜。
地下室里,每天都有人被“提走”,也有新人进来。我一直等待着相扑男人魏叔通知我到电话室打第二次电话,可是久无音信。烟然说,按照常规,第一次电话邀约和第二次不应该间隔这么长时间的,怕是魏叔那老狐狸当真怀疑那首“救赎诗”有鬼,所以迟迟不通知我过去。
那天,我在屋里看卡夫卡的小说,身穿百褶裙的烟然怒发冲冠地从外面回来,到洗手间卸了妆,换回男装,坐在沙发里一边抽烟,一边发气。我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了,一个圆脸的独眼男人喘着粗气闯进屋里,斜倚在门框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烟然说:“烟然,我的爷!你就这样跑了,什么都不管,那烂摊子留给谁收拾呀?留给金哥收拾吗?他不把你皮剥了,我就不姓毕!那澳门佬不能得罪,你知道,他每个月给我们的分红,可以养活几百个兄弟,你不把他伺候得服服贴贴的,成吗?”
烟然架着二郎腿,抽着烟,忿詈道:“毕老二,要伺候你自己伺候他去!你见过那么变态的人吗?他要你吃shi,你吃吗?把我烟然当什么了,当马桶啊!他平时对我动粗手,我也就忍了,这次我是忍无可忍了!”
那叫毕老二的独眼男人苦苦哀求:“你就不知道变通吗?你不是一向都很机灵吗,区区一个珠宝商你就拿他没辙了?金哥把那澳门佬当首席贵宾,你却跟他耍性子,要是金哥怪罪下来,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我疑惑不解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烟然瞥了我一眼,对毕老二低声说:“得得得,你别废话了,我就再去一次,总之我有我的底线,超越了我的底线,我宁死不从!把我惹火了,我管他澳门佬还是台湾佬,一律不买账!”
毕老二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深深呼了一口气。烟然跟他出去的时候,我胆怯地问他:“烟然,你要去哪里?”
他回过头,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凄然一笑:“还是去澳门珠宝商那里。刚才他要跟我玩重口味,我没答应,想想还是答应他吧,谁叫我是‘鸭佬’呢?”
我惴惴不安地看着他离开时的背影,我有种预感,他遇到天大的麻烦了,否则,一向机灵过人的他,不会这么束手无策。
在魔窟里的这两个多月,我就像深牢大狱里的囚犯,看不到明天的希望。如果不是烟然一直陪着我,给我讲故事,讲笑话,讲人生的信条,讲生命的价值,给我出谋划策,我早就崩溃了。从小奶奶和我妈对我的溺爱,使我养成了强烈的依赖性,所以当我身陷囹圄的时候,我就像一只无头苍蝇,盲目、惊慌、没有方向。
宿舍里有个新来的小男孩儿,约摸五六岁,整日整夜哭着要妈妈。他撕心裂肺的哭喊让我心痛,那些惨无人道的畜生,连这么小的孩子都骗,让人骨肉分离。于是我想到我妈,此刻我异常想念她,我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冲动离家出走,或许我现在正在学校安心上课,周末就回家,替她打理茶楼的生意,一切安宁而太平。我的心里产生强烈的怨恨发,我恨那个莫永邦的网友,恨那个女经理艾达,恨那些给我们上课的“企业家”,恨这里的所有人,除了烟然。
就在我悔恨交加的时候,那两个“提货”的男人又闯进地下室,一个瘦得像老夫子,一个唇裂。烟然告诉过我,他们专门负责人口贩卖。
这次,他们并没有进行精挑细选,而是直接抱起那个哭闹不休的小男孩儿,三瓣嘴的唇裂男人笨拙地哄他:“乖乖不哭,叔叔带你去找妈妈。”
小男孩儿打着泪嗝,无邪的大眼睛凝望着那两个丧心病狂的男人。我明白,他们根本不是带他去找妈妈,而是找到了买家,要把他卖给别人当儿子养。
我永远无法忘记,小男孩儿被他们抱走时,那双清澈透明的眸子里的欣喜。
一个礼拜之后,烟然从外面跑进来,拉着我的手急匆匆地往外面跑,兴奋地说:“机会来了!老魏叫你去给熊泽恩打电话。这是老魏最后一次在电话室工作了,金哥嫌他业绩平平,所以决定把他调走。如果你还不能争取‘人头’进来,你就会直接被当成商品贩卖掉。”
烟然看我一脸茫然,把我拉到墙角,解释道:“说白了,是金哥对老魏失去了信心,老魏对自己也失去了信心,反正职位不保了,何必辛辛苦苦帮金哥拉‘人头’?所以,他决定把我手下的那群人,通通卖掉,简单了事。这是你最后一次跟熊泽恩联系,明白吗?你要把握这个机会,让他彻底明白你的处境,让他尽快想办法救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