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黛楚猛地握紧了拳。
她看见,“虞黛楚”受尽算计,一步步走上死路,伤势越来越重、处境越来越难,本来只是想回乡探望一下养父母与故人,最终却成了送命的归途。
若只是如此,她虽然忍不住要蹙一蹙眉头,却总归能够淡然处之——站在这个梦境中的“虞黛楚”的角度来看,她确乎已经尽力了,对方势力庞大、靠山强势,而她既实力低微
、又无人依傍,步步维艰下,还能稳住心态,努力提升自己的修为,知道拳头才是硬道理,这实在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而这样竭尽全力的“虞黛楚”,遇上一个蛮不讲理,又背景雄厚的疯子,在对方的重重算计、不计成本和代价的针对下,一步步走上绝路,即使让人看着有点不爽,却也让人觉得她尽力了,起码无愧于己。
虞黛楚不是那种见不得自己失利、见不得自己深处困境的人,她本心里,觉得自己今日能占据得意之势,逼迫旁人对自己低头甚至丧命,那么翌日时局调转,变成她左支右绌、举步维艰,甚至于一步步走上死路,也没什么不好理解、不能接受的。
只要她挣扎了、尽其所能地反抗,没有辜负自己哪怕一丝一毫,那虞黛楚便觉得值得欣慰了——尽人事,听天命,唯此而已。
但虞黛楚接受不了的,是梦境中,“虞黛楚”陷入死局时,是对手在故乡、在养父母家布下了天罗地网——在一个凡人聚居的地方!
即使现实中,虞黛楚三四岁便跟着林漱怀来了太玄宗,离开养父母已有积年,而因为太玄宗有个不太成文、但真实存在的规矩——元婴亲传弟子中,未筑基弟子,筑基前不得回乡,以至于她一直没能和养父母有多亲近,但,那里毕竟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初的纽带,是虞黛楚温柔而平和的旧梦。
虞黛楚这些年虽然很少与养父母相见,但也不是真的就三十余年每个音讯了。所谓山本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林漱怀这个师尊,有时候当真是十分体贴、对徒弟很好的。他作为一条咸鱼,不会带着徒弟公然与不成文规矩作对——那会引起旁人的不悦和指点,林漱怀才不做这种引人注意的事情。
然而,林漱怀还是有一套咸鱼专用办法——每逢三五年,他便万里迢迢跑上一遭,把虞黛楚的养父母从家中接到太玄宗来,让虞黛楚与他们相见。
可以说,虞黛楚与养父母虽没有日日相见,感情却仍十分亲密。
别说是伤害她的养父母了,就算只是有人冒犯了他们,她都会眉头大蹙、心中格外不悦,让冒犯者知道什么叫做铁一样的拳头。
而在这梦境里,“虞黛楚
”的这个心怀嫉妒的同门,竟然敢把杀阵布置在她养父母家里?竟敢直接拿她养父母作人质,甚至于当着她的面伤害他们?
这明明是她的梦境,却专门安排一个角色,来将她心灵中的某部分归宿与寄托捣毁、毁掉她心底最温暖而最甜美的梦?
虞黛楚怒气上涌,要不是因为这是梦境,她现在就会冲上去把那人剁成碎末。
她在梦境中,已是气得面露冷笑,梦中人,却已仿佛气不动了。
也许当真算得上命途多舛、时运不济,“虞黛楚”出长乐门、返乡探亲时,还是个父母双全、前途无量的天才修士,只是回了家一趟,忽然就变成了父母双亡、修为尽毁的可怜人。
她挣扎着逃回长乐门,靠着身份,勉强保住一条性命。
曾经缓缓轻抚她额发的师尊,也忽然又变回了长乐门掌教,抹去所有慈和、温柔,以一种最冷酷、最漠然的神色望着她,“既然你仙缘不够,咱们的缘份,也就到此为止了,往后的路,便两不往来,你自己去走吧。”
碍于曾经的师徒关系,从仇人手里保下她一次性命,就仿佛是这十几年朝夕相处,对她最大的施舍。
“虞黛楚”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里想的不是苦涩、不是惆怅,甚至不是怨恨,反而是一股寂然的平淡:“活成这样,算计得这样精明,却最终没得到多少东西,也许也挺可悲的。”
长乐门靠不住、掌教师尊也靠不住,“虞黛楚”在资质、修为被毁的那一刻,便已有了这样的觉悟。也许是长乐门太失败、十几年也无法让她产生一点归属感,也或许是她本身就冷心冷肺,十几年也无法稍稍捂化,总之,她平静得自己都诧异。
也许换个心思细腻而柔软的人来,此时必定是愤怒、怨恨、悲伤交加吧?
“虞黛楚”带着点倦意想到,也许她是太过冷淡了,又或许是太疲惫,早有预感的事情,唯有接受。
没了修为,走下的每一步,便都仿佛要比以前更难上数倍。也不知道她那个心怀嫉恨的同门究竟是怎么想的,明明没了修为、受了算计的人是“虞黛楚”,却仿佛比她要更加怨愤难消,即使将她从云端打落,也始终不满足,非得
更进一步,要她的命,否则便不肯罢休。
“虞黛楚”再强,也终究是人,而不是已经得道的神仙,她修为尚在的时候,尚且也有左支右绌、一时疏忽的时候,又更何况修为散去,成了一个凡人?
总而言之,她一步步竭尽全力,也仍是慢慢上了死路。
梦境一步步展开,虞黛楚便好似一步步沉入其中,这本来与她界限分明的梦境,不知不觉中,主角已成了她自己,她不再是旁观着梦境的发生,而是自己在经历。
她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已拜入太玄宗门下,忘记了自己已结成金丹,更忘记了自己身处梦境,当真以为自己是长乐门曾经的天才弟子、如今修为尽毁、濒临绝境的那个人。
虞黛楚一步步向前走去。
她已经很累了。长久的逃窜、终日的算计,已令人一刻不得放松,精神永远紧绷,不知道杀机和死亡究竟什么时候会来临。能走到这一步,她已然十分了不起。任何一个凡人能走到如今,都只能说是奇迹。
倘若换一个人,竭尽全力、只为求一条生路,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生路,也许此时已是濒临崩溃边界,恨不得当场痛哭一场,指天问地,控诉自己只是想活下去,花了这么大精力、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为什么还是不可以?
如果早知如何挣扎都是死路一条,那努力挣扎奋斗,究竟有何意义?反正都是一个死字,她还在坚持着什么?又在相信着什么呢?
但虞黛楚不会。
她只是有点疲倦地走着,每一步都竭尽全力,即使对于修士来说,这几步走了和没走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罢了,然而,她正是凭借这每个微小的步伐,在一次又一次的不可能中活了下来。
但她终究还是有走不动的时候。人之所以修仙,就是因为凡人之力终有极限、终有尽头、终有穷竭之时。
虞黛楚倒在一棵巨大的桃树下,试图爬起来,却一个踉跄,又摔了回去。
她知道自己的样子确乎是很狼狈的,这逃生的每一天、每一次、每一步,大约都是很狼狈的,倘若让那个昔日嫉妒、此时势必要她命的仇家看见了,定会哈哈大笑,狠狠地、快意地笑上一
番,一扫之前的憋屈与嫉恨。
但想活着,本身就是很难的,活在这个世上,没有哪件事是很容易的。
虞黛楚望着参天的桃花树,风吹过,带下些许红蕊,落在她身上,似乎在为她装点。无论旁人遇到这种事,究竟心中如何怨恨,其实就她的本心来说,除了有点累,有点迷茫,就没有更多的情绪了。
她只知道自己在等一个契机,一个可以翻身、可以一扫危机、可以让她重新修仙、报仇雪恨的契机,她知道自己走下去,总归会遇到这样的契机的,而她一定能抓住。
——只要她走下去。
她真的,真的是一个,永远不会沮丧、不会怀疑的人。
她伸出手,撑在地上,指尖触及那株巨大的桃花树,忽地一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她一般,忽地直冲她心间,带着一股庞大、古老、恐怖又令人震撼的气息,将她浑身包裹在其中,让她全身舒泰,仿佛置身于温泉之中,暖烘烘的,一时沉迷又陶醉,甚至不愿醒来。
虞黛楚太疲惫了。
长时间的追杀与逃窜,令她身心俱疲,令她殚精竭虑,而之前的暗算所带来的伤痕,还在她身上,给她带来满身的痛楚,让她的身躯,赶不上她的意志,更赶不上她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