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纨被内侍领来拜见了太后。他也穿着簇新的礼服,鎏金铜銙上一侧悬刀,一侧佩剑,十分英武,太后见他年轻,放心不下,一遍遍地叮咛:“你要好好地把公主送到柔然,若是她伤了一根汗毛,我唯你是问!”
薛纨道:“是。”退至一边,遥望着阊阖门内外的宫花似锦,彩帛如云,忽闻宫眷中一声惊呼,薛纨眸光一转,见宫婢们紧紧拥着昏厥的太后离去,唯有阿松还牵着阿奴,一步三回头,慢慢走在队尾。
皇帝开口要华浓夫人改嫁薛纨,朝臣们颇多戏谑,薛纨和阿松反倒鲜少碰面了,偶尔在宫门遇见,薛纨都是淡淡的,阿松失望至极,也板起了脸。
这一去柔然,来回也要两个月,婚期在明春,能赶得及吗?皇帝是故意的吧?阿松面无表情,心里却愀然不乐,望着智容彩衣飘飘的身影发了一会呆,阿奴见她不动,用柔然话道:“阿那瑰,走呀。”
“嘘。”阿松手指竖在唇边,对阿奴瞪了瞪眼。“急什么呀……”她低声嘟囔,余光往薛纨的方向去。
薛纨没理她,径直往侍卫队伍中去了。
阿松冷哼一声,一把扯起阿奴往宫里去了。
总算和亲诏书宣读完毕,智容领着柔然使者,走出黑压压的人群,双手捧起诏书,对着太极殿的方向俯身长拜,然后踩着彩毡,一步步走向车驾。薛纨也对侍卫们示意启程,上了马,刚扯起缀满锦丝的马缰,见智容在飞扬的锦帷前止了步,扭头往朝臣中凝望。
“殿下?”薛纨策马上前,轻声提醒智容。
智容轻轻掀起纱帷,俯身进车。“请檀长史来说话。”隔着轻纱,她的声音清晰可闻。
掌礼的官员不知所措,看一眼薛纨,薛纨暗自一笑,只做没听见,调转马头,让到道边静静等着,见檀道一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女官领着,到了公主车驾前,隔着纱帷,垂首应答了几句。等智容掀起纱帷后,他犹豫片刻,也上了车。
车里宽大,锦毡绣褥上堆委着智容繁复的衣裙。她端坐车内,一双眉眼描画得艳丽无匹,毫不避讳地看着檀道一。
檀道一近来圣眷正盛,才从祭酒升了六品长史,穿青袍,戴乌冠,一张脸因为宠辱不惊,格外显出清秀。智容勉强一笑,“檀长史,我临走了,才想起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檀济祭日一过,檀道一便和谢氏成了婚,这才半月不到,他闻言一笑——这个笑容很平和,带着点无所谓的味道,并不是那种柔情蜜意,心满意足的笑,这让智容心里略微舒服了些——他微笑道:“多谢殿下,臣也恭喜殿下。”
智容的声音有些尖利,“我有什么可恭喜的?”
“殿下性情豪爽,在这深宫里不觉得憋闷吗?柔然可汗年老昏聩,殿下到了柔然,脚下是广阔无垠的土地,手中是至高无上的权柄,多少男人对此求而不得?”
智容一怔,“你也是吗?”
“臣也是男人呀,”檀道一委婉地说,温和地注视着智容,他轻叹道:“殿下去国离乡,一定要珍重再珍重……”他苦笑一声,“现在,殿下和也臣同病相怜了。”
这一声轻叹,智容忍了数月的眼泪险些滚落,她扬起脸,嗔道:“不才说恭喜我吗?又叹什么气?”
“是,臣糊涂了。”
智容笑道:“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你来说话,传进你夫人耳里,恐怕她又要恨我了。”
“怎么会?殿下多虑了。”
“她一定会恨我的,这样最好,起码洛阳会多一个人记住我。”
“洛阳有很多人记挂着殿下的。”
“你也是吗?”
檀道一不置可否地一笑,自袖子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锦囊放在智容手里,“这个送给殿下。”
智容又惊又喜,“这是什么?”打开锦囊,里头竟然是一柸焦黄的土。
“这是臣的故土,臣离开建康时,从天宝寺废墟之上盛了这一袋土,一年来没离过身,现在转赠给殿下,殿下到了柔然,只要有故土在身畔,就不会孤苦了。”
智容把锦囊紧紧攥在掌心,眼睫上泪花闪动,“多谢你。”
檀道一默然看了她一眼,拱手施礼,退出车外。
车驾启动,祥乐大作,萧瑟的寒意中,送亲的队伍在百官目送之下,迤逦往北而去。沿途围观的百姓摩肩擦踵,前行艰难,薛纨索性松开马缰,一面留意四周动静,不时看一眼檀道一的身影,忽然见阿松挤过人群,到了檀道一面前。
薛纨目光一定,按住辔头,却见阿松一肘将檀道一推个趔趄,费力地挤过人群,往这个方向伸长了脖子。薛纨扑哧一笑,和阿松焦急的双眼才一对视,忽见满天落雨般的榛栗干枣、铜钱宫花,往人的头上脸上猛砸,人们轰的一声,忙上去抢铜钱。
侍卫们瞅着空隙,急急催马疾行,薛纨被驱赶着,扭头一看,阿松被困在原地,嘴唇翕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
薛纨不禁微微笑起来,恰有一枚干枣滚落襟口,他拾起来,远远抛进她怀里,便纵马追随智容的队伍而去。
第66章 、相迎不道远(二)
霜红之后, 天气渐渐冷了。寿阳公府门可罗雀,墙角的梅花却争先恐后鼓了苞。
这个时节,关外该飘雪了。柔然人都穿上了皮袄御寒, 也不知道薛纨有没有皮袍子穿呢?阿松牵肠挂肚,每每进宫去看阿奴时, 都要在太后面前旁敲侧击, 询问智容的行程, 太后每每摇头,“智容一点音讯也没传回来,”她大约是恨透了皇帝,太后伤心,却无计可施, 只能恨恨道:“狠心的人。”
寿阳公府也没收到薛纨的一言半语。
狠心的人……阿松心里默默重复着,只能辞别了太后,怅怅回府。
自从亲眼见阿松和檀道一大打出手,王牢在她面前总是陪着小心。出门打听了一圈, 说道:“听行商的驼队说, 关外下了大雪, 人马都走不动了, 公主恐怕连婚期都要耽误了。”
愗华对被迫和亲的智容倒是同病相怜, “可汗不亲自去接殿下回柔然吗?”
“那地方荒无人烟, 又大雪茫茫的,谁知道哪是哪?”王牢望着外头一早就阴沉沉的天, “看样子,洛阳也快变天啦。”
愗华强打起精神,“快过节了,去备些祭礼, 我要祭奠父亲。”
“是,”王牢素来周到,“奴再命人备几桌酒席?府里虽然人少,节总要过的。”
阿松点了头,王牢却迟迟不退下,觑着愗华离开的空当,暗示阿松道:“夫人,奴去送个信,请檀长史回来过节?”
檀道一成家之后,就从寿阳公府搬了出去,只隔三差五来府里理一理公务。月前谢老祖母病重,思念故土,谢羡正因为在洛阳素来不得志而抑郁,索性辞了官,打算阖家老小迁回建康,檀道一忙于替岳父应付来践行的宾客,已经有段日子没来寿阳公府应卯了,阿松一听王牢这话,就笑了,“你倒热心,他忙着和谢家过节呢,哪来空敷衍咱们?”
王牢迟疑片刻,凑上来小声道:“奴是听说,檀长史最近寻门路要调任了——咱们这偌大的公府,没有个能做主的男人,怕以后这些下人们更不安分了。”
阿松没跟他绕弯子,“你想跟着檀长史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