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醒了?”一声清甜的呼唤,她掉过脸来,眸如春水,一双殷红玲珑的唇瓣,笑意宛然。
这是新来的。檀道一蹙眉起身,有些警惕地看着她,“你是谁?”
她眨一眨眼睛,十四五岁的女郎,脸上还带点稚气,说话也很大胆。“我是安国公买回来的,名叫茹茹。”
“什么?”檀道一脱口而出,一张脸难看极了。
“茹茹呀,”女孩子含羞带怯地看着他,“郎君,你身上好热呀,我替你擦一擦。”
檀道一甩开她的手巾,酒意不翼而飞,顷刻间脊梁骨沁出一层冷汗。努力平静下来,他断然道:“你先回去,等我问过安国公再说。”
茹茹失望了,眼里水汽蒙蒙,“郎君,你不喜欢我吗?”她慢慢凑到他面前,微微嘟着嘴,有点委屈,有点不服,“安国公说,你在建康时,和一名家伎相好,日常以兄妹相处,却近乎狎昵,还说我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她越说,檀道一就越是心惊,再三思忖,他慢慢放松下来,若无其事道:“安国公说笑的,她没有这么美。”
茹茹笑吟吟道:“郎君,我还会唱歌呢。”
檀道一淡淡“哦”一声,“你唱一个我听听。“
茹茹捏着绫帕,扬起清越婉转的歌喉,“倾盆梅雨寸经窗纱,掩转子房门日又斜,画眉人远,相思病加黄昏将傍,心如乱麻,今夜里冷冷清清、只有梅香来伴,闲敲棋子落灯花……”
听到这熟悉的歌,檀道一已经波澜不惊了,他慢慢靠回去,陷入了思绪之中。
第65章 、相迎不道远(一)
霜降之后, 御苑中一派肃杀之气,唯有一丛丛丹菊煌煌耀色,蔼蔼吐芳。虽然太后百般不舍, 长公主智容和亲柔然的日子还是到了。太后清早起身,一面垂泪, 换上吉服, 宫婢安慰道:“儿女就像那雏鸟一样, 翅膀硬了,总要飞出窝的,难不成太后留殿下一辈子?”
太后一想到洛阳距柔然千里迢迢,便忍不住要伤心,叹了一会气, 见阿奴被许多乳母宫婢簇拥着奔进殿来,不禁破涕而笑,把阿奴抱在膝头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笑道:“我只盼着我的阿奴长得慢一点, 别急急地娶了亲搬出宫去。”
闾夫人去世这半年, 阿奴长大了, 声音既洪亮, 口齿又伶俐, 一声声“阿婆”叫得太后眉开眼笑, 连带着看华浓夫人檀氏也顺眼不少——阿奴被放在太后身边抚养之后,檀氏三天两头地进宫来探望, 一大一小两个人儿从早到晚唧唧喳喳的,渐渐自阿奴口中听不到那些含糊不清的柔然字眼了。
除了肖似闾氏的一双眼睛外,阿奴身上柔然人的痕迹已经悄然消失了。
兴许闾氏去世是件好事,她太任性, 太执着于自己的柔然身份了,而这样的血统,对于一个汉家皇子而言,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太后思绪万千,想到闾氏之死,又难免黯然。往檀氏那张巧笑嫣然的脸庞上端详了会,叹道:“自幼在柔然一起长大的,怎么性情差得这么大呢?她要是像你这样想得开,也不至于……”
太后的话隐晦,阿松却听得明白。摘去了阿奴发间飘落的黄叶,她撇清似的说:“妾的母亲是汉人,只是在柔然寓居了几年。”
太后牵挂着智容,闻言忙问:“也不知道柔然是什么样的风土人情,可汗的脾气如何?”
阿松对回忆昔日的柔然生活毫无兴致,但太后心急,她也只好绞尽脑汁,将可汗的脾气和柔然的风土竭力粉饰了一番,太后听了,略觉宽慰,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笑影。见阿奴烦躁,便松开手,道:“出去玩吧。”遥望着阿松和阿奴在殿外的身影,太后颇有些感触,对宫婢道:“我有些后悔了。其实当初皇帝想纳她进宫,我答应了就好了。想我还能活几年?有她抚养阿奴,我也放心了。”
“太后是要长命百岁的。”宫婢笑道,“再说,那事……皇后也不肯的。”
皇后看起来贤良柔顺,实则霸道善妒,这几年皇帝子息不丰,开春的时候,太后有意要替皇帝选纳几位美人,自皇后有孕后,不得已都搁置了。太后对皇后不满,私下里说话也带三分怨气,“算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皇后过来了。”
太后把抱怨的话咽了回去,忙催促宫婢道:“去叫檀氏看好阿奴,别像上次那样,一不小心冲撞了皇后,要惹她白眼——她现在可是娇贵得很。”
“太后放心。”宫婢说完,走出殿外,将皇后迎了进来。
皇后自有孕后,多数时候都在床上躺着,嫌少露面。过了五个月,胎坐稳了,才偶尔下地走动。许久不见,太后搭眼一瞧,皇后丰腴了不少,肚子也显怀了,怨气顿时烟消云散,亲热地拉起皇后的手道:“不必多礼。我特意说了不让你过来,免得伤心,你怎么又来了?”
皇后道:“智容这一去,还不知道哪一年才能相见,妾一定要送送她。”
太后含泪道:“你有心了。”命宫婢去智容那里,看她是否已经穿戴妥当,要过来辞行。
皇后一来,宫婢内侍们川流不息,太后的殿内顿时显得拥挤起来,阿松领着阿奴在廊檐下看了一会,走上殿来,阿奴上前规规矩矩对皇后施礼,道:“殿下。”
皇后一见他凑近,立时警惕了。手在腹部缓缓地抚摸着,却不肯多看阿奴一眼,只对太后道:“这孩子有一阵不见,汉话说得很好了。”
太后笑道:“他嘴巴伶俐得很,只是以前没人教而已。”
皇后冷淡地笑了笑,没有接话,只低下头去抚弄着自己削葱般的指甲——刚才无意一眼,仿佛看见了闾氏冷傲的双眸,皇后不禁浑身一个激灵,尖锐的指甲掐得掌心通红,脸色也愈发难看了——皇后不喜欢阿奴,但碍于涵养,还多少遮掩几分,最近却时常把嫌弃挂在脸上,太后看得清楚,登时不快,忍气问道:“皇后怎么精神不好,夜里还发噩梦么?”
皇后道:“近来好多了。”
“有话就跟皇帝说,别总藏在心里。心事多了费神,因此才睡不好。”
“是。”皇后对太后微微欠了欠身。
太后没好气,转头对阿奴招手,“来,祖母抱着你,一会智容来了,你也送一送你的姑母。”
太后和阿奴一问一答,絮絮笑语,不多时,听得祥乐齐鸣,翠旌如云般涌过宫槛,太后一惊,颤声道:“来了。”不禁起身,放开了阿奴。阿松越过涌动的人潮,将阿奴牵到角落,踮脚望去,见智容穿着厚重华贵的吉服,慢慢向太后叩首,然后抬起脸来,微笑道:“阿娘,我要走啦。”
太后泣不成声,拉着智容不肯撒手,眼见快要误了吉时,掌礼女官频频提醒,太后指着皇后道:“皇后特地来送你的。”智容对皇后置之不理,只替太后擦拭着眼泪,骄傲道:“郁久闾氏雄踞漠北,可汗更是中原难得一见的英勇男儿,这门亲事再好不过了,阿娘何必伤心?”
太后只怕她说的是反话,心里难受,忙攥住智容的手,对女官道:“带公主去拜见过皇帝再走。”
智容脸色猝然一变,猛地撒开手,冷道:“陛下事务繁忙,哪有那个闲暇功夫?”
太后好说歹说,智容都不肯去拜见皇帝,太后深知智容对皇帝怀恨在心,十分无奈,“你别怪他,他是皇帝……”
智容笑道:“我懂得,陛下有许多身不由己之处。我一个小女子,原本只想在母亲膝下尽孝,可这一去柔然,不仅是郁久闾氏的女人,更是柔然的皇后,以后也只好忘了自己也曾有过父母兄弟,只但愿有朝一日,陛下不要怪罪我。”
皇后听着话头不对,蹙眉道:“智容……”
“阿奴,好孩子,”智容穿过人群,温柔地拉起阿奴的小手,对着他一双乌黑的、有郁久闾氏血脉的眼眸出了神,“等你长大,会记得我这个姑母吗?”
阿奴懵懵懂懂地点头,大声道:“记得。”
“好孩子。”智容眼角一滴泪倏的滑落,背着人飞快地擦了,她挺起了脊背,“走吧。”
智容走得决绝,太后割舍不下,送了一程又一程。到了阊阖门,朝廷百官北面太极殿,静静等着,礼部官员自走出殿外,分别以汉话和柔然话宣读和亲诏书,太后听得焦急,往肃然伫立的公主仪卫中一指,说道:“送亲的是谁,我有话要嘱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