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玖竹还记得,宣王轻描淡写地说起选妃,就像全然与己无关一般,但提到妹妹,却又郑重其事,那句非她不可的誓言压根不似在开玩笑。
两人自幼相识,私底下也没那么多规矩,他直言劝道:“陛下急于为殿下操办婚事,想必是不满外界流言蜚语,希望殿下与舍妹划清界限。陛下的态度已如此明确,殿下反其道而行之,惹得龙颜大怒,就有些不值当了。”
对方却不以为意:“既然我眼里只容得下令妹,若听从父亲安排,岂不是委屈自己又辜负旁人?比起这个,我倒宁愿挨几句训斥。”
他说得轻巧,但以今上的脾性,他违抗圣意,换来的绝不仅仅是几句斥责。
颜玖竹迟疑:“若家父不愿舍妹入宫,或舍妹无心于此,殿下……”
难道要终身不娶?
说话间,行至回廊尽头,眼前骤然开阔,但见天空澄净、万里无云。
“我从出生那天起,每一步都必须循着既定的路,从未有过片刻自由,”宣王停住,目光落在遥远天际,“可别的也就罢了,唯独婚姻之事,我无法将就。”
寥寥数语,言外之意昭然若揭,坐实了他的猜测。
颜玖竹暗自惊讶,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宣王如此坚决的一面。
上一回,还是沈皇后被关进冷宫的那天。
自己次日入宫,不见他人影,才知他因沈皇后之事与今上发生争执,许是说了什么不当之言,引得今上震怒,罚他在室外跪了整整一夜。
当晚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他却拒绝低头认错,直到清晨时分,宫人发现他失去意识倒在地上,忙去禀报今上,将他抬回寝宫。
那一年他只有七岁,初次撕破那层温文尔雅的外表,露出潜藏其下的一身反骨,并以实际行动昭告众人,但凡他认定的,绝不会有半分退让。
颜玖竹忆起往事,心情复杂。
宣王如此看重妹妹,定不会亏待于她,但他与今上作对的下场历历在目,难免令人担忧。今上处罚亲生骨肉尚且不留情面,一旦迁怒妹妹,后果不堪设想。
“令妹若心有所属,我绝不会强人所难,但在这之前,还是要尽力争取。”宣王收回视线,微微一笑,“也劳烦你当着她的面,多讲我几句好话了。”
颜玖竹回过神来,点头应下:“我会的,不过最终成效如何,还得看舍妹的意愿。”
“那是自然。”对方通情达理,并不强求。
颜玖竹正打算傍晚去趟玄清观,刚巧借此机会,探清妹妹的态度。
他采取迂回战术,本想观察她的反应,岂料竟套出了她内心不为人知的秘密。
颜珞笙一时疏漏给他看穿,自觉难以遮掩,索性笑了笑:“阿兄,我在意与否并不重要,关键是陛下如何作想。”
颜玖竹问道:“假使陛下松口,你会答应吗?”
“不会。”颜珞笙摇了摇头,语气漫不经心,“与王公子相比,宣王殿下确实是更好的选择,但我无法忍受深宫高墙的拘束,更不愿让父亲为难。”
她话音里没有一丝感情,倒像是在理智地对比可供选择的联姻对象。
而且不偏不倚,正中颜玖竹的顾虑。
颜玖竹陷入沉默。
也是,妹妹与宣王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若说情根深种,反而不切实际。
顶多是在王公子的衬托下,对他生出些许好感罢了。
颜珞笙不想再多谈,转而聊起纪家的事。
颜玖竹见状,也无法勉强,他又待了一阵,眼看着宵禁将至,适才起身作别。
颜珞笙送他离开后,独自坐在院中出神。
前世姜义恒终生未曾纳妃,先是拿修缮典籍做借口,地理志完工之后,又着手编撰前朝史书,平日里除了处理政务,空闲时间几乎都泡在崇文馆。
朝中对此议论纷纷,他却始终不为所动,只云淡风轻道:“诸君在意的无非是皇家血脉,瑞王名下已有三子,尔等还怕这江山后继无人不成?”
一些官员被他这番不着调的言论气得吹胡子瞪眼,纷纷慨叹“成何体统”,甚至有人向皇帝上书,希望改立太子。
但此举终究没能成行。他的光芒过于耀眼,将其余皇子都衬得黯然失色。
他的兄弟之中,除了一心做个闲散王爷、终日斗鸡走狗的瑞王,以及好高骛远、资质平平的庆王,就只剩些半大孩童。
姜崇心如明镜,绝不可能更换储君。
至于姜崇私底下有没有对他施压,她不得而知,但他拒绝成婚的原因,她却无法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已打定主意,等时机成熟就与她远走高飞,又怎会连累另一个无辜女子。
他从小在宫里长大,深谙其中生存之道,入主东宫十年,除了无妻无子之外,令人挑不出任何差错。但内心却近乎固执地坚守着一些原则,让他看起来与这皇宫格格不入。
这么好的人,为何两世想不开,非要吊在她这棵歪脖树上?
肩上突然多了一件外衫,素月低声道:“起风了,外面冷,小姐进屋吧。”
颜珞笙起身,吩咐道:“你们打点一下行李,明早回府。”
晚风微凉,裹着湿润的水汽,似乎是降雨的前兆。
半夜时分,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直至天光微明,才逐渐停止。
颜珞笙收拾妥当,走出屋门,雨后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满院白玉兰在风中轻摇,花瓣上还凝着晶莹剔透的水珠,犹如美人含泪般楚楚动人。
马车已在外面等候,临行前,她走到隔壁厢房敲了敲门。
半晌没有回应,她轻声道:“阿婆,我走了,这些天感谢您的照拂,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