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驱散最后一缕天光。
马车缓缓停靠,婢女打起帘子,将颜夫人扶下车。
管家迎上前:“夫人,老爷在等您。”
颜夫人移步跨过门槛,问道:“老爷回来多久了?”
“未至半个时辰。”
颜夫人略一点头,不再多言。
正院灯火通明,一进屋,茶香扑面而来,颜晟坐在榻上,兀自摆弄着面前黑白交错的棋局。
听见脚步声,他没有抬头,信手清空棋盘:“阿湘,来,陪我对弈。”
颜夫人在他对面落座,执起一枚棋子。
屋里安静下来,唯有落子时的清脆声响,忽然,颜晟开口打破沉寂:“今早我见到林尚书,听闻他远在苏州的岳丈病重,夫人昨晚已连夜乘车回乡。”
他的语气若无其事,如同随意闲聊般,淡淡道:“阿湘,你去了何处?”
颜夫人动作一顿,沉默片刻,轻声道:“我去见了子盛。”
“子盛”是纪茂的表字,颜晟有些意外,未及发问,便听她道:“阿荣不知因何得罪上峰,竟被逐出京兆府。我本想瞒着你,与子盛合计一番,看事情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岂料却……”
颜夫人抿了抿嘴角,眼眸中流露出几分歉意,低下了头。
颜晟哑然失笑。
多年来,妻子安分守己,从未与他撒过谎,难得一回,居然是这等理由。
“为何不让我知晓?”他问道。
颜夫人轻叹一声:“以阿荣的天资,科考入仕希望渺茫,劳你奔走周旋,为他谋得一职,已是纪家的福分。而今他行差踏错、招致处罚,又怎好再请你出面收拾烂摊子?”
裴永庭办事如此之快,当真是多一刻都不想再忍受。
颜晟心里想着,嘴上却安慰道:“或许京兆府并不适合他,若改换一处地方……”
“不必了。”颜夫人摇摇头,“为官最忌以权谋私,事情虽小,但也难免会给人落下话柄。倘若因此搭上你和颜氏百年望族的名声,未免得不偿失。”
她的反应在颜晟预料之中,他说那话,正是笃定她会拒绝。
她向来通情达理。
当年纪老爷有意与颜家结亲,他的兄弟们个个推三阻四,因为传闻中的纪小姐离经叛道,据说还曾女扮男装,随父兄南来北往经营商事。
唯有他权衡利弊,主动承担了这门婚姻。
彼时朝廷腐败,君王昏聩无能,佞臣当道、小人横行,颜家避世多年,依靠祖上功荫,才得以在风雨如晦中保全自身。
然而醉生梦死、谈玄论道非他所求,他勤学苦读,期盼有朝一日能够高居庙堂,辅佐圣明之主,开创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
益州举兵,机遇难得。
纪老爷与定南王交情匪浅,何不借此之力、一展抱负?
他对男女之情看得极淡,以姻缘换取前程,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遂说服父亲,在兄弟们异样的眼光中迎娶了纪小姐。
后来,经岳丈游说,定南王千里迢迢派人北上,恳请颜家出山相助。
他接受招揽,投入定南王麾下,凭借一身才华得到重用。
而纪小姐也不似他想象的那般骄纵,虽然刚成婚时,她的言行与世家规矩多有相悖,但她聪慧过人,听从教习,逐渐出落得与名门闺秀别无二致。
夫妻多年相敬如宾,未有半分龃龉。
灯火下,她的轮廓柔和秀美,颜晟凝视她明丽如初的面容:“阿湘。”
颜夫人抬眸,目光探寻。
颜晟屈指叩了叩棋盘,微笑道:“该你了。”
颜夫人思忖着落下一子,顿了顿,说道:“长明,阿荣被免职之事,暂且莫让扬州那边知晓,否则以我父亲的脾性,定会向你再提要求。至于阿荣,就先住在我们府上,等我想出万全之策,再送他回去,你看如何?”
“听你的便是。”
颜夫人笑了笑,眉目间却依旧笼着一抹忧虑:“阿荣为此深受打击,但愿玖竹和阿音能够开解一二,让他重新振作。”
难怪今晚没有看到他们。颜晟心想。
往常他回府后,儿女都会主动前来问安。
事出有因,他并不介怀,只奇道:“阿荣本就抗拒入仕,如今得偿所愿,怎会闷闷不乐?”
颜夫人叹息:“他在京兆府几日,早已观念大改。比起风吹日晒、往来奔波之辛劳,自然还是位极人臣更令人向往。但可惜,他自个不争气。”
说罢,她拈起一枚棋子,目光闪动,缓缓落下。
那是对方刻意设下的圈套。
顷刻间,乾坤已定。
颜晟从棋盘上抬起视线,挑了挑眉:“阿湘,你输了。”
颜夫人自嘲一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下次赢回来便可。”颜晟道,“阿荣的事,你也无需担忧,他若能收敛性情、埋头苦读,将来金榜题名,少不了更好的差职。”
颜夫人点头,凝视玲珑剔透的棋子:“承你吉言。”
永丰坊。
院落不大,只有一进,六叔将众人引入屋内,点燃茶炉。
烛火有些昏暗,颜珞笙看到桌前斜靠一人,与六叔年纪相仿,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阳春三月,他身上却是厚重的冬袄,怀里还抱了手炉。
让她不由想起顾夫人和顾染歌。
顾夫人极其畏寒,面容常年不见血色,每天多数时候都在昏睡,顾染歌虽能下地行走,但体弱气虚,稍有不慎吹到冷风,就会大病一场。
相比之下,这人的精神头还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