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珞笙回屋等候,不多时,亲卫前来传话,宣王殿下请她过去。
如她所料,上午的议事刚结束,陈将军就寻了个机会到这边,一五一十地向姜义恒转述了整个经过。
起初沈岷极尽客套,请使臣们移居王宫,从长计议和谈之事,然而聂海文坚称自己只是出于礼节送沈元希棺椁归乡,重要事宜还须由宣王定夺。
聂海文作为曾经的进士科状元,辞令功夫出类拔萃,沈岷软硬兼施,都被他从容化解,到后来,青奚众臣一拥而上,他舌战群儒,依旧条理清晰,未见半分支绌。
沈岷君臣连一个聂海文都难以招架,何况其余众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很快在唇枪舌战中败下阵来,忙推说容后再议。
这时,聂海文骤然发难,他慷慨陈词,历数近几个月发生之事,从沈元希生前举止荒唐、在洛阳胡作非为,到沈氏宗亲图谋不轨、暗中行刺宣王,最后是沈岷别有居心,想方设法拖延时间,许是笃定宣王伤势严重,耗不得太久。
字里行间明嘲暗讽,谴责青奚毫无诚意,
青奚这边被他说得下不来台,可他偏生不带半个脏字,让人想抓把柄都无从下手。
沈岷只得用“叔父去世、伤心过度”的理由为自己开脱,当即下令将沈元希陪葬入他的陵寝,自称早已备好车驾,待送别叔父,就启程前往曲州。
聂海文却不依不饶,又是一通论辩,最终迫使沈岷同意在两日之内动身。
至此,事情尘埃落定。
颜珞笙佩服于使团的效率,但也明白姜义恒策划的遇刺至关重要。
之前因为沈元希客死异乡,青奚占据着舆论上风,如今,局面已悉数扭转。
皇子与朝臣,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况且沈元希身亡实属意外,和有预谋的刺杀无法相提并论。
沈岷不得不极尽所能拔高沈元希的地位,表演叔侄情深,勉强为自己找回些场子。
沈元希原本还担心沈岷视他为眼中钉、恨不得挫骨扬灰,让他陪葬简直是异想天开,这样一来,最大的难题迎刃而解。
虽然为了达成目的,聂海文遵照姜义恒的指示,故意在沈岷和青奚众臣面前将他贬得一文不值,但对他而言,这点代价已无关痛痒。
再者,使团顾及宣王伤情,敦促沈岷尽早出发,也变得名正言顺。
堪称一举多得。
只不过……
颜珞笙心有同情:“国君吃了这么大一个哑巴亏,担下行刺罪名的人怕是要遭殃。”
沈元希却无动于衷:“凡成大事,总要付出些牺牲,他们也算死得其所。”
语气淡漠,仿佛全然与己无关。
“沈岷曾说,这些人任凭我处置,”姜义恒安慰道,“我已请聂寺卿代为转达,议和期间不宜见血,我赦免他们无罪。”
沈元希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缕微不可闻的叹息。
随即,颜珞笙将自己的收获如实相告。
捷报频传,屋内的气氛轻松了许多,尽管三人皆知风雨欲来,眼下是最后的平静。
“我这边万事俱备,”颜珞笙问,“殿下和沈公可还有其他安排?”
“阿音,下午随我出城吧。”姜义恒道,见她正襟危坐、凝神细听,似乎以为是什么重要任务,不觉笑了笑,“难得来一趟,怎能错过纵云山和沉星湖。”
颜珞笙迟疑:“殿下……”
“游山玩水是其次,我们须得观测地形,估算出宫室的大致方位。”
颜珞笙默默将劝说咽了回去。这话有理有据,她无从反驳。
半天时间,使团那边应当不会出岔子。
“殿下和颜小姐还需多加小心,以免暴露身份。”沈元希提醒道,语气郑重,“沈岷眼高于顶,不惧与贵国交战,他前往曲州,定是早有预谋,想暗算殿下,否则,别说几个使臣动动嘴皮子,就算贵国大军压境,他也绝不会移驾。倘若他发现殿下身在王城,后果不堪设想。”
姜义恒知他好意,向他保证会谨慎行事。
颜珞笙去到隔壁院子,颜玖竹和纪荣听罢她的询问,欣然答应同行。
未时,四人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抄小道而行,七拐八拐,从相隔较远的一条巷子穿出,走到直通城外的大路上,目之所及,竟是乌泱泱的人群,个个身着素衣、神情低落,更有甚者正掩面而泣。
颜珞笙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在为沈元希送殡。
她与姜义恒交换眼神,不动声色地混入其中,随人潮缓缓前行。
好在他们几个都不喜艳色,衣饰低调,殊无违和。
沈元希深受青奚人敬重,颜珞笙前世便知,但亲眼所见,还是有些震撼。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夹杂着只言片语,拼凑出他的生平。
自小才华过人,因长幼有序,不得继国君之位,却无半分僭越之心,兢兢业业辅佐老国君数十年,广施仁政,被现任国君罢官后,仍在力所能及地做事,甚至散尽为数不多的家财,开设学堂,教平民出身的孩子们读书。
人流源源不断地汇聚,自大街小巷而来,似是全城倾巢出动。
位极人臣者能有这般待遇,已胜过一切高官厚禄的褒奖。她心想,也不知沈元希有没有看到。
行至山中,愈发显得声势浩大,直到侍卫拦路,禁止平民靠近陵寝。
人们这才陆续散去,但有不少还在原地长久驻足,虔诚地祈祷。
“走吧,”姜义恒低声道,“去别处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