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珞笙为扑面而来的信息量震惊,表情虽不显山露水,下棋却早已心不在焉。
但饶是如此,还将父亲杀得满盘皆输,可见他走神的程度比起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暂且把姜崇和沈皇后的爱恨情仇放到一边,收敛思绪,问道:“先帝决计除去皇后,是为江山社稷考量,钟家针对她,是为世家谋求利益,那您呢?又是为何?您明知会被陛下猜忌,却依然接受了先帝的信物,您平日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为颜家招致祸患,却冒着巨大的风险筹谋此事,还将纪家卷入其中……阿爹,先帝究竟许给您什么好处?”
“知遇之恩,没齿难忘。”颜晟坦诚道,“先帝招揽颜家,原是想请你祖父出山,但你祖父明哲保身多年,断不会去蹚这浑水,我千方百计才说服他,同意我代他孤身南下益州。当时,我未至弱冠,定南王府的群臣看到我,各种质疑可想而知,先帝力排众议,予我信任,让我得以离开颜家那座遗世独立的牢笼,施展抱负、位极人臣。他待我恩重如山,我怎能拒绝他的临终之托?”
颜珞笙点点头:“士为知己者死,我理解您的心情。”
不等颜晟说什么,她话锋一转,再度发问:“那我和阿娘、阿兄,对您而言又是什么?先帝将他在西南经营半生的心血交付于您,陛下隐忍不发,您以为他是宽容大度吗?您与钟公步步紧逼,陛下受尽掣肘,不得已将皇后打入冷宫,您以为他在妥协屈服吗?您报答先帝恩德,刀头舐血、火中取栗皆是您的选择与自由,但您可曾想过,一朝东窗事发,妻儿也会因此丢掉性命?”
她的语气波澜不惊,字字句句却是诘责。
颜晟望着她沉静如水的眼眸:“阿音,这些年,除先帝交代的两件事之外,我从未利用他的人脉为自己谋取分毫。我向你保证,不会让陛下拿捏到任何把柄。”
“那些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把柄。您能坚守高风亮节,却无法阻止他们蝇营狗苟。”颜珞笙道,“先帝思虑周全,必定在朝中也为您储备了人手,尤其是吏部,须得牢牢掌控,以确保剑南道一带的官员始终是自己人。但您可知,新近上任的益州刺史高正松,凭借钻营取巧,买通吏部人士得到官衔,正经业务却一事无成?您为何会信任这样的人,还将镯子的事告诉他?”
“此人确实不堪大用,告知他这事的并不是我,是那位老内侍。”颜晟有些无奈,“他离开青奚王宫,途经益州,恰好赶上刺史调换,他情报滞后,错将高正松当做前任刺史,便将镯子之事透露给他,请他帮忙留意。好在旁的没有细说,高正松不知这镯子拿来要用在何处。”
高正松已经落马,朝廷对外称他收买刺客,意欲谋害宣王和诸位使臣。
颜晟心知真相远非如此,仔细算来,他也难逃其咎,但事情牵连甚广,皇帝即使查到他头上,也不会奈他何。
因为皇帝心知肚明,他在益州、乃至剑南道的作为都是先帝的旨意。
倘若把他供出,先帝的筹谋便会大白于天下,皇帝无论如何不能让这把火烧到自己父亲身上。子不言父过,何况先帝并非前朝骄奢淫逸的昏君,皇帝断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他革出宗庙。
十年来,他小心谨慎的同时,难免存着几分侥幸和有恃无恐。
他和先帝是一条船上的人,只要他不落把柄,皇帝没有办法将此事摆上明面。
“阿爹,这次是你走运罢了。”颜珞笙维持着平静,衣袖下,指甲却不觉掐入掌中,“如果……我说如果,一切按照您的预期上演,皇后在冷宫郁郁而终,青奚挑起战事,势如破竹直取益州,高刺史那草包不战而降,陛下以您屡次与他暗中往来为由,认定他受您指使,治您‘通敌叛国’之罪,三司会审发现您与剑南道和青奚多方势力的关系非同小可,最终,您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她深吸口气,轻声道:“阿爹,您会后悔吗?还是说,您为了实现先帝的遗愿,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包括妻子儿女、以及府中上下所有人……”
“阿音。”颜晟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以青奚的兵力,绝无可能打到益州。”
颜珞笙笑了笑:“如果陛下故意让他们打到益州呢?”
颜晟一怔。
“龙兴之地,天府之国,重要性不言而喻,吏部的人收了好处,将一个滥竽充数之徒推上刺史之位,真以为陛下一无所知吗?”颜珞笙直视父亲,“十年过去,剑南道早已不是铁板一块,陛下不需要有太多动作,只在军中关键位置安插些人,就能让战局朝他希望的方向发展。再之后,高正松便是他为您布下的陷阱,他利用此人的胆小懦弱,为您扣上‘谋逆’的帽子,名正言顺将您除去。”
颜晟闻言,不觉沉默。
他同样怀疑过,高正松坐上益州刺史之位,是皇帝欲擒故纵的手段,因此他从未打算对高正松委以重任,以免引来麻烦。
可如果女儿的假设成为现实,皇帝先发制人,宁愿用无数士兵和百姓的鲜血,换得他“罪证确凿”、永远无法翻身……他唯有束手就擒。
他的势力遍布剑南道与青奚境,证据俯拾皆是,他自认只要不谋私利,皇帝便拿他没辙,却低估了皇帝的不择手段。
颜珞笙见他迟疑,大致猜到他的心思。
他从不觉得,姜崇会为了对付他而如此大费干戈。
前世,他拿到镯子,还没来得及转交钟颐,或是钟家晚了一步,不等呈到御前,沈皇后就因“一寸金”发作而身亡。
随后青奚犯边,两国交战,他只当天意相助,却不料前线接连失守,益州沦陷,而他也在殊无防备之际被皇帝打入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