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晟问出这话时,心中大体已有答案。
但事关女儿的名节,他必须亲自求证。
天光渐暗,父女二人聊了许久都未点灯,颜珞笙看不清父亲的表情,也听不出他平静如水的话音下潜藏着何等心思,但她没有遮掩,直言不讳道:“是宣王殿下。”
父亲毫无保留,她愿以诚实回报,更何况,她不认为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满心盘算着,假如父亲问起前因后果,该怎么解释姜义恒“调查”到顾振远头上。
毕竟她自己还没绕过弯来,为何他能够像她一样“未卜先知”,默认顾振远是那些刺客的主人。
然而颜晟的关注点却在别处:“你是说,你从王城回到洛阳,一直与宣王殿下同行?”
见女儿似有迟疑,他坦然道:“得益于先帝的眼线,我对王城诸事了如指掌,早猜到宣王在泸州遇刺是个幌子,那段时间,他定然去了王城,国君的陵寝莫名坍塌,想必正是他的手笔。”
颜珞笙没有接话。这是姜义恒的秘密,还牵扯到沈元希诈死欺君,父亲自行揣测是一回事,她却不好明言。
于是她避重就轻道:“回京途中,我扮做宦官跟随殿下左右,除了赵将军知道我的身份、主动帮忙掩护之外,没有被任何人识破。”
“这……”颜晟难得语塞,半晌,他凝重道,“阿音,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以后万一传出去,被你的夫君和公婆知晓,你尚未出阁时曾与殿下共乘一车、同居一室……你该如何在夫家自处?”
颜珞笙借着愈发幽暗的光线,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直觉他言语中的担忧多过责备,便鼓起勇气试探道:“殿下说,他愿意对我负责,只要阿爹应允,他会请陛下赐婚。”
说罢,又连忙道:“假扮宦官是我的主意,非殿下胁迫。一路上,殿下不曾差遣我分毫,唯有在外人面前,才会让我做些端茶倒水的事,以免引起怀疑。夜晚则各自安寝,没有逾礼之举。”
最后一句她不得不撒谎。
倘若父亲知道她和姜义恒终日同榻而眠,只怕他会一口气提不上来,晕倒在地。
颜晟内心矛盾不已。女儿的行为过于惊世骇俗,让他难以接受,可追本溯源,如果不是意外撞见他的计划,担心颜家遭难,她也不至于跑到千里之外受这种委屈。
他静默片刻,问道:“你先前对殿下避而不及,怎会突然改变想法?”
颜珞笙赧然低下头:“女儿原有诸多顾虑,但经此一行,我发现殿下是不可多得的才俊儿郎,且为人通情达理,并未因麟德殿之事责难于我,还说……若我回心转意,他随时恭候。”
她不能直说自己倾慕宣王,否则以父亲的性子,定会怀疑她受到蒙骗,被私情冲昏了头脑。
毕竟,她当初“誓死不从”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听她此言,颜晟略微放下心来。
这回出使青奚,宣王功勋卓著,基本已在夺嫡之争中稳操胜券,现如今,不知有多少世家大族挤破脑袋想把女儿嫁给他,可他却视而不见,依旧钟情阿音,想必是对她真心实意。
他原本还怕宣王获悉他的作为,会迁怒于阿音,但事实证明他多虑。
宣王一路与阿音同行,亲身出入青奚,应当已经对自己筹谋之事有所觉察,他若存心追究,绝不会待阿音这般客气。
再者……他暗想,宣王是皇帝心目中最理想的储君,若阿音做了宣王妃,皇帝为宣王的前途和名声考虑,或许就不会再对颜家动手。
这是一把双刃剑,可能引来猜忌,也可能成为护身符。
他仔细权衡利弊,缓缓道:“阿音,你要想清楚,入宫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女儿经过深思熟虑,才敢向您请示。”颜珞笙语气郑重,“殿下不介意我女扮男装、走南闯北,陪我著书立说,在曲州时,还让我帮忙分析作战地形,阿爹,哪位世家公子能做到这些?宫中规矩森严,但高门大户的条框约束也不遑多让,我嫁给殿下,至少在他身边可以得到自由。”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颜晟反复品味“自由”二字,试图从眼前端庄娴静的少女身上找到曾经活泼欢快的影子,可惜却只看到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像座冰雕玉砌的完美塑像。
他压下心底莫可名状的遗憾,点了点头:“既然你已做出决定,我答应便是。”
语毕,不知是否他的错觉,黑暗中,少女的眼眸蓦然一亮,尽管稍纵即逝,但他还是觉出的了她的喜悦。
她很快冷静下来,带着些许小心翼翼:“阿爹,您也要想清楚,这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储位之争,我无法再置身事外。”颜晟不以为意,悠悠道,“那又何妨?我就算为了自己的前程,也不会作壁上观,任由庆王之流入主东宫。”
颜珞笙眼底的星点光亮终于蔓延开来,化作一抹浅笑:“多谢阿爹成全。”
夜色如水,满月当空高悬。
庭中架起桌案,颜夫人与颜玖竹就着清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但不约而同地,时不时将目光投向紧闭的屋门。
忽然,门错开一条缝,守在外面的仆从当即上前,将颜晟和颜珞笙先后迎出。
两人神色无异,甚至还有几分显而易见的轻松。颜夫人和颜玖竹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如释重负。
颜玖竹起身向父亲问安,想起临行前的不欢而散,颇有些忐忑。
但出乎意料地,父亲示意他落座,随口道:“行军打仗可还辛苦?”
颜玖竹微怔,旋即反应过来,答道:“能为定国安/邦尽一份力,是儿子的荣幸。”
“既为行伍之人,往后更要勤勉习武。”颜晟话锋一转,“另外,你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