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岫说罢最后一字,尾音弥散在满室寂静中。
小惟被她打断,起初还试图反驳,到后来,渐渐放弃了挣扎,抱着她无声地恸哭,仿佛要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尽。
在她短短九年的人生里,从未经历过如此刻骨的生离死别。
可离别却在她最措手不及之际来临,而她无能为力。
小时候,她曾问过母亲,为何自己不能离开这座宫室,还要在外人面前隐匿行踪,母亲回答,因为她须得避免被一个叫做姜崇的人发现,否则那人就会把她带走,从此母女难以相见。
她虽然好奇宫墙外的世界,但更不愿离开母亲、去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身边。于是她没有再提,安分守己地与母亲待在狭小的庭院,一度以为,这样的生活将永远持续下去。
后来见到两位兄长,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得知,那个姜崇是她的父亲,正是他将母亲关在此处,整整三年不许兄长们探望。
她对那名义上的父亲没有任何好感,他导致自己和母亲失去自由,还使得她们与两位兄长分离,她宁肯一辈子住在这里,也绝不要去所谓的“皇宫”与他一同生活。
有了兄长,她对外面世界的了解与日俱增,寂灭已久的好奇心死灰复燃,再度萌生了想要走出去看一看的念头。
母亲从不阻止兄长们与她讲这些,甚至经常对她提起自己年少时在青奚的日子,只是每当她小心翼翼地表达心中愿望,母亲总会说,等一等、再等一等。
如今,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然而代价却是永远与母亲分开。
某个瞬间,她几乎“脱口而出”,她愿意留下,哪怕母亲时日无多,她也想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再随兄长们入宫。有他们在,做劳什子“公主”或许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但阿音说过的话却突然在耳边响起,顷刻抽走了她抬手的勇气。
她是皇后唯一的女儿,宫里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不能有任何行差踏错。
她须得学习繁琐的礼仪,不得随意外出,长到十多岁,就要为皇室利益牺牲,被安排一门亲事。成婚之后,想脱身更加难如登天,十有八/九,会一辈子困在后宅,永远不见天日。
这对她而言,无异于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噩梦。
她紧紧地抱住母亲,只求将她的模样、她的嗓音、乃至她的每寸体温烙印在记忆最深处。
永世不忘。
沈岫觉察女儿不再反抗,心知她已接受安排,对姜义恒略一点头,感激地望向颜珞笙。
“事到如今,我已了无遗憾,”她轻声,“只有些可惜,无缘见证你们的婚礼。”
颜珞笙摇摇头,刚要安慰她,自己在平蒗已经和姜义恒结为夫妻,转瞬却心念一动,与姜义恒十指交缠,郑重道:“娘娘曾说,一切礼仪都是做给人看,臣女以为,婚礼不外如是。当初娘娘不愿看,令臣女不必拜您,而现在,既然您想看,那么今晚便是臣女与殿下的良辰吉日。”
姜义恒携她起身,一同在沈岫面前跪下:“儿恳请阿娘主婚。”
沈岫一怔,旋即绽开一个美到极致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子时,夜色浓酽。
素来幽暗无光的宫室,骤然亮起莹莹灯火。
宫人拿出所有灯烛,将正殿映照得温暖敞亮,膳房升起袅袅炊烟,香气盈满整个庭院。
这场婚礼比平蒗那次更为简陋,但颜珞笙心中却被幸福和满足充盈。
没有山珍海味,取而代之的是每个人最喜欢的点心和菜肴。
没有高朋满座,取而代之的是她心上人最珍惜的亲人,且从今往后,他们也将成为她的亲眷。
没有锦衣华服,取而代之的是彼此对望时眼中的熠熠星光,一看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无需顶着任何名号,假冒的沈公子和纪姑娘,或御封的宣王和宣王妃。
只是他和她,仅此而已。
沈岫梳洗更衣,穿上一袭隆重的礼服,小惟则心血来潮,换了颜珞笙从青奚为她带回的衣饰。
姜义恺当仁不让地担任男傧相,立在姜义恒身畔,陪同他去偏殿迎接新嫁娘。
同在一个屋檐下,亲迎的步骤也简略了许多,颜珞笙稍作打扮,由宫人们簇拥而出。
她在姜义恒的注视中行至他面前,并肩走向正殿。
仪式开始,沈岫循着记忆,遵照青奚的风俗斟满酒杯。
两人自她手中接过。
第一杯敬天地。
是夜无月,星辰寥寥,天幕却宽阔而辽远,向遥不可及之处延伸。
第二杯敬高堂。
沈岫含笑一饮而尽,曾经千杯不醉的青奚公主,至今酒量仍不减当年。
第三杯行合卺之礼。
颜珞笙喝下,脸颊泛起一层浅淡的绯色,她抬眸望向姜义恒,只觉他的眼睛漂亮得不可思议,恍若满天星辉倾泻其中。
礼成,众人相携步入庭院。
欢声笑语渐起,近些天的低落气氛一扫而空,宫人们共逢喜事,也一改往日沉闷,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沈岫怀抱月琴,奏响欢快的青奚歌谣,小惟翩翩起舞,兴致上来,还拉了姜义恺一同玩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