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忠勇伯过寿,在府中大宴宾客,从早闹腾到晚,仍不觉尽兴,回头便再次下发请帖,以赏花观景为名,邀众人赴骊山别庄。
遗老遗少们欣然答应,忠勇伯这座宅子是其妻康宁长公主的陪嫁,周围环境清幽,内部陈设却极尽奢华,还置有几座温泉,是不可多得的消闲胜地。
头天傍晚,众人已陆续赶来下榻,次日一早,就收到消息,忠勇伯在后花园举办诗会,请诸位前去一展文采。
宾客们对这种附庸风雅的玩意兴致寥寥,却觊觎忠勇伯珍藏的美酒,于是争先恐后直奔现场。
与此同时,诚伯一行在门前被守卫拦住:“来者何人?”
诚伯自报家门,取出一块玉牌:“忠勇伯前段时间订购了一批货物,吩咐在下送至此处。”
守卫对扬州纪氏有所耳闻,见他的腰牌是老爷特别赏赐,便侧身让道。
诚伯微笑道谢,伙计们抬着装满物品的箱子鱼贯而入。
另一边,忠勇伯赋诗两首,引得满堂喝彩,众人一通溜须拍马,热闹过后,不由觉出几分怅然。
诗句字里行间充满对往昔荣光的怀念,以及如今郁郁不得志的失落,有亲身经历改朝换代的,回忆起这座别庄当年的繁盛景象,一时触景生情,竟落下泪来。
顾振远冷眼旁观他们愤愤不平,同情之余,忽然有些好笑。
二十年前,长乐公主姜澜在姑母永宁长公主的帮助下逃出皇宫,几经辗转找到他,说他其实是永宁长公主之子、真正的皇族血脉,要他同她筹谋复兴大业,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短暂的震惊后,他觉得姜澜的念头实属异想天开,前朝大势已去,凭借一群被褫夺实权的残兵败将和远在天渊的平乐公主,妄图与众望所归的先帝争斗,堪称蚍蜉撼树。
何况灵帝的儿子们早已被赶尽杀绝,即使成功,那些世家难道会容许她一个公主登基称帝?
姜澜见他不为所动,便使计委身于他,试图借此将他绑上贼船,而他最初本着“和她玩玩也不吃亏”的心态,却不料姜澜很快有了身孕。
那一瞬,他的心情十分微妙。
知晓身世之前,他名义上是父亲妾室所出,从小受尽冷落,就连顾绍本人都不甚待见。后来回想,当是顾绍生性懦弱,与永宁长公主有了私情,又不敢大白于天下,长公主失望至极,索性把意外得来的私生子丢弃给顾绍,自己继续游戏人间。
他孤单长大,对所有人感情淡薄,却猝不及防有了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
莫名地,他心里一软,不受控制地冒出要好好待这个孩子、绝不让其重蹈自己覆辙的想法。
至于姜澜,她去留随意,但她若执意复国,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带孩子远走高飞,以免孩子被姜澜连累,成为无辜的牺牲品。
可先帝竟追查到姜澜的踪迹,暗中给她下毒,导致未出世的孩子也没能幸免。
他抱着哭声微弱、命悬一线的女儿,终于下定决心替姜澜做事,不求功名利禄、宏图伟业,只为给生来不幸的女儿讨回公道。
两人蛰伏十余年,悄然寻找机会,但他始料未及,姜澜竟会瞒着他勾结谢家,玩火自焚,还差点把染歌搭进去。
幸而上天待他不薄,染歌死里逃生,如今大病痊愈,已经和普通女孩别无二致。
他也是时候该回报他们父女的救命恩人了。
“忠勇伯文采斐然,在下心悦诚服。”顾振远搁下酒杯,微笑不减,话锋却蓦然一转,“只是在下须得提醒诸位,今日乃先帝冥寿,宣王奉皇命前来祭扫,就在这座山上,倘若闹出太大动静,被人听去,在座恐怕都要有麻烦。”
“宣王?”有人借着酒意嗤笑道,“区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压根不足为惧!”
话音一落,众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但旋即,另一人鼓起勇气道:“怀英伯所言甚是!诸位难道不知,那小子出言不逊,称我等为百无一用的废物?”
宾客们面红耳赤,酒劲上涌,纷纷叫骂。
“上梁不正下梁歪,定南王狗贼的子孙,你们指望他有什么德行?”忠勇伯冷笑一声,没好气道,“可惜,建昭七年未能斩草除根,送那小兔崽子和定南王一并归西。”
众人静默了一瞬,随即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附和。
忠勇伯眼看着目的达成,正待嘱咐手下行事,这时,诚伯带着一群伙计径直走来。
“纪诚?”忠勇伯一愣,他记得自己并未邀请纪家,“你怎么……”
诚伯面露诧异,难以置信道:“您亲自交代在下,将货物运送到别庄……”
他一顿,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变了变:“忠勇伯,您莫不是要聚众谋反?”
忠勇伯大惊失色,顿时横眉竖目:“你休得血口喷人!”
“在下听得清清楚楚。”诚伯道,“抱歉,在下并非有意窃密,只是诸位叫嚣之声震耳欲聋。”
众人目瞪口呆,寂静中,诚伯正色道:“忠勇伯,在下好心前来通风报信,谁知您却图谋不轨!三年前,在下真是看走了眼,才会与您合作,从今往后,您休想再从纪家挣得一分好处!”
“你……”忠勇伯万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他竟说翻脸就翻脸,周围已经有人投来质疑的目光,他估摸着纪诚带来的伙计数量,刚想令家仆捉拿他们,却听到一声“且慢”。
顾振远叫住转身离去的诚伯,问道:“这位……纪先生,您说什么?通风报信?”
“事已至此,请恕在下无可奉告。”诚伯的语气冷若冰霜,“在下只想奉劝在座诸位一句,忠勇伯两面三刀,你们莫要被人卖了还在给人数钱。”
说罢,他把一样东西仍在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