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东西一直在等待着,明明不可能会有人来开启它,依旧痴痴地等待着。
夜里的工厂里与白天时相同,持续发出声音运作着,但这附近却比白天时还要安静许多。
运河里的水传来阵阵的流水声。
它受到时间的侵蚀,逐渐腐朽着。
但里头的东西,却无法就这样腐蚀掉。
第二天,蓉并没有来学校。
玲夫亲自到相隔两间的教室去确认过,因此绝对不会错。
——「明明忘掉了……真的忘了,我是真的把它遗忘了……」
昨天实在发生了太多教人在意的事情,让玲夫又觉得睡眠不足。
该怎么办?到底是该打电话给蓉?还是用简讯比较好?虽然这两个方式都让玲夫感到相当烦恼,但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向她说些什么才好。毕竟如果又说错话踩到地雷,可就麻烦了。
「待中,你今天没跟女朋友在一起啊?」
下课时间里,当玲夫从蓉的教室返回自己的教室时,松原等人走过来与他攀谈。
「你说什么女朋友?」
「如果你们有在交往,用不着瞒着大家嘛!」
「我们没有在交往啦!」
她们说的应该是蓉吧?如果是先前也就算了,现在受到这种误解反而让人难受。
「你们分手了?」
「本来就没有在一起啊!」
「不过这样也好啦!听说那家伙以前读国中的时候,大家都叫她蛊惑人心的魔女呢。」
「就说不是了——你刚说什么?」
虽然玲夫感觉双方像是鸡同鸭讲,但最后似乎听到奇怪的事情。
「待中的女朋友不就是飞泽吗?听说以前在国中的时候,曾有两个男人为了争夺她而大打出手,还听说有个男人像跟踪狂一样追着她跑。」
「……」
怎么可能。
「待中没有听说过吗?你们国中不是同校吗?」
虽然读同一间学校,但国中的时候玲夫与蓉的距离比现在遥远许多。即使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但或许是因为从小就在一起的关系,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使得他们彼此装作不认识——至少玲夫是这么想的。如果不是因为谦的事情,他们两个人大概也只保持着在走廊上碰面时稍稍打声招呼的关系而已。
「因为我们曾听说过那样的传言,所以看到待中开始和她交往的时候,才以为你是她的下一个猎物。」
所以她们才会贴那张奇怪的涂鸦吗?尽管玲夫已经不在意那件事了,但他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传书。
「毕竟那家伙身材好又聪明,看起来很成熟嘛。所以比较没经验的男人,一被她亲切对待就会会错意也是常有的事。」
这话令玲夫听来非常刺耳。那个会错意的男人指得就是我吗?
意思是说,当时蓉就是因为察觉到我会错意(?)才逃跑的吗?可是那时候明明是在谈谦和蓉以前的事情,应该不是那种情况才对啊。还是说我自己在不知不觉当中,释放出奇怪的气息?
「既然待中现在没有对象,要不要我们帮你介绍几个啊?」
「不用啦。」
「我想只要随便找找,应该都会有很多人想要和待中交往喔!」
「是呀!毕竟待中在学校里很有名,而且长得也还不错呢!」
「就说不用了啦。」
因为那种理由而出名可让人高兴不起来,再说玲夫也对自己的长相没什么自信。
「可是现在没了女朋友,你要怎么发泄啊?」
「你、你们白痴啊!就说跟蓉没关系了啊,」
听到松原她们如此露骨的说法,满脸通红的玲夫连忙结束对话。真是的,这些女人根本比我还像男人嘛。玲夫慌慌张张地远离她们,回到座位上叹了口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说蓉是蛊惑人心的魔女,这外号怎么听都不适合她。不过那些都只是传言,就算是事实,蓉极有可能只是单纯的受害者而已。虽然蓉的确有时会讲一些意味深长的话,或是偷瞄别人几眼等等,也曾让我稍微会错意……所以那时蓉以为自己又要碰到伤心事时,态度才会那么奇怪吗……原来我是那么讨人厌的男人吗……
不对不对,这种事情不应该自己一个人钻牛角尖。
玲夫又叹了口气,并且试着把腰杆挺直振作起来。
总而言之,先和蓉联络看看吧。如果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就好好向她道歉,再拜托她一起帮忙找谦的记忆。那时蓉回忆起的事情和谦有关吗?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总而言之,必须设法向蓉问个清楚才行。
昨晚,尽管玲夫难以入眠,仍然下定了决心。
虽然自己似乎就要触及危险的东西,但还是不能就此作罢。更正确地说,现在自己已经不想再让事情重回浑沌不明了。
不知道结果为何,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甚至也可能只是自己毫无意义的误解。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要找出钥匙,并且打开它。
就算它是什么装了罪恶的盒子也一样。
毕竟那是我现在能做的事情,而且可能也只有我做得到。
「嘿!」
「久等啦。」
回家的路上,差不多走到周围已经没有其他学生的地方时,玲夫碰到了脱子。
看来她是刻意选在不会被人看见的地方等。
玲夫下了脚踏车,改用牵的继续向前走。
「妈妈今天也到医院去了。」
脱子穿着白色衣服,像只小猫或小白兔地跟在玲夫的身后。
「喔。」
也差不多该去医院一趟了。
「天气好热,好想买冰吃喔!」
「又是我出钱对吧!」
「妈妈现在不是都有多给玲夫一些钱吗?」
脱子自己明明是个那么超现实的存在,但对现实的考虑却一点都不含糊。
昨晚的脱子彷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但现在已经恢复原状了。
——对不起。因为那个时候我肚子饿了,没什么精神。
玲夫当然不觉得只是因为肚子饿就会变成那样,但可以确定的是,后来她吃过便当并且在房间休息过后,就又恢复正常了。
对玲夫来说,现在这个看起来没什么烦恼的脱子,比那个虽然美丽却让人难以亲近的脱子来得好。
两个人到一间位于不起眼十字路口上的杂货店里买了棒冰。那是一间摆了面包、饮料、甜点以及加工食品,小小的冷藏柜里则放着生鲜食品的昏暗小店。父亲曾告诉玲夫这间店大概是因为没有钱能改装成便利商店,才会一直维持这个状况。但是玲夫还满喜欢这间闻起来带着别人家里味道的店,暗自希望它不要有所改变。
「这个棒冰吃起来比便利商店卖的还要有家里的味道呢!」
「哪里卖的棒冰吃起来都一样啦!」
不过玲夫心里却很能认同脱子的话。这个香草口味的长方形棒冰并不大,味道也相当传统。玲夫一边感受着这份从小到现在都没什么改变的甜味,一边和脱子在步道上散步。这条细长的路以前应该是条河川。
「玲夫在学校有和蓉说话吗?」
「她没有来。我有传简讯给她,但还没有收到回信。」
经过一番苦思后,玲夫还是发了一封写了『因为看你好像没来学校,所以发了这封简讯。方便的话请与我联络』的简讯。但结果如他所说的。当然蓉也可能真的只是身体不舒服而已。
只不过她昨天明显看起来很不自然的态度,让玲夫犹豫着是否应该无视蓉而继续追查谦的过去。
「就算蓉不在,也能打开盒子喔。」
脱子彷佛看穿了玲夫的想法如此说道。
「可是,不能就这样把蓉丢着不管吧。」
「玲夫喜欢蓉对不对?」
「我就说不要再提这种事了。」
虽然这是脱子第一次提。
「玲夫喜欢蓉胜过我吗?」
「我没有想过那种事情啦!」
我说谎了。明明昨天才在想着『我到底喜欢蓉还是脱子』这样的事情。
「玲夫脸红了。好色喔——」
「闭嘴!」
玲夫用手指戳向脱子的后头勺。脱子则用像个男生的语气喊着『好痛』。
「谦他……搞不好以前喜欢过蓉。」
玲夫融化掉含在嘴里的最后一口香草冰后说道。
「虽然,当时他还只是个小孩子。」
「人家不知道。」
脱子摇着头,头发也跟着摇曳着。她以轻盈的步伐在玲夫的眼前走着。这条用土将河川填平而成的步道感觉特别地细长。
「你也帮忙想吧!那家伙可能是因为曾经喜欢蓉却被她拒绝,感到很丢脸而想把那件事忘掉,才让你也忘了蓉。」
「是那样吗——啊,那里有猫!」
脱子在步道旁的草丛里发现一只脚上长着白毛的猫,于是便靠了过去。虽然猫在她靠近到一定距离之前,像是在比胆量般一动也不动,但最后还是忍耐不住而一溜烟地跑掉了。
「你总是像猫一样自由,真让人羡慕啊。」
玲夫感受到一些不平,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因为逃狱而无处可去,但同时也不受任何人的拘束。
「如果没有玲夫在,我根本连猫都称不上。」
脱子说得像是理所当然一样,并且露出了笑容。真是过分,她居然同时拥有可爱长相和乐观态度,还有暗地里的泪水和意义深长的神秘。
「干脆到蓉她家去一趟算了。」
拿归还上次装晚餐的器皿作为借口好了。
尽管玲夫不太想与蓉的家人交谈,但至少能够判断出她到底是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而请假。
「人家有点怕蓉耶。」
脱子稍稍收敛起笑容,声音也跟着变小许多。
「我不是说讨厌她喔。相反地我很喜欢她!因为她长得很漂亮,人又很温柔,而且比我聪明好几倍。」
——可是,如果待在蓉的身旁,会让我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虚伪的假货。
「……」
如果是那样……也只是证明了你一开始自称的事实而已。
玲夫觉得这样的话语实在太过残忍,所以没有说出口。
假货也好虚伪也好,对于现在的玲夫来说,脱子就像是一种救赎。
「一想到玲夫一定会喜欢蓉更胜过我,我就——」
「呃,就说不是那样了……」
「哇哈,人家的胸口感觉到一阵心动了呢!感觉好甜蜜!好像活得像个女孩子一样——好痛,玲夫住手啦好痛!」
「明明连是真是假都还分不清楚,不要随便玩弄男人的感情啦!」
玲夫用两手的拳头夹住脱子的头,脱子则又笑又叫地在玲夫的手臂里挣扎着。
由于一直无法下定决心是否要去蓉她家,玲夫只好先去医院。
进医院前,玲夫先交待脱子在医院大门前的圆形花坛旁等他回来。
「这房间好热啊!」
玲夫走进病房后,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窗户。虽然外头的温度愈来愈接近夏天了,但病房里的空调一向不够强;且空气中多带着消毒用的酒精气味,感觉十分潮湿。
「小谦好像偶尔会动动眼皮呢。」
妈妈坐在谦的床头旁,抚摸着他的脸颊说道。
「虽然很缓慢,不过眼皮底下的眼睛一直动个不停。像这种时候,是不是他在做梦呀?不知道小谦他现在正在做什么梦?」
「不知道。」
搞不好,他正梦到自己待在医院门外的花坛旁。
「我把枯萎的花清理掉后,这里显得好冷清。」
「是啊。」
病房里的花比先前少了很多,刺鼻的香味也跟着消失了。
「还有人帮忙做这样的事情呢。」
妈妈拿起一张附在花束上的卡片给玲夫看。上头写着『自作主张祈祷谦同学早日康复会』。
「听说他们是在网络上召集的。还要大家不可以忘记谦曾做过的善事。」
「是喔。」
不知道为什么,玲夫似乎没有像先前那样厌恶被当成佳话了。是已经习惯了,还是觉得这总比被遗忘来得好呢?
只是,不管外头是要炒作还是遗忘掉谦,他都只是静静地闭着眼睛沉睡。
「真是的……再这样下去,玲夫和我们都很困扰呢……」
妈妈苦笑着,又伸手摸着谦的头发及脸颊。即使那正是母爱的表现,但玲夫却觉得那会使谦看起来幼小而无力,让他愈看愈难过。
「对了,妈知道昨天电视里有提到谦吗?」
「咦?不知道耶。」
「他们说谦在六年前也曾经救过人。不过我好像忘记了。」
「——喔……」
妈妈稍作停顿,似乎在回忆着这件事情。
「对了,记得那是在谦读国一还是国二的时候吧。因为妈妈刚好带你去医院看德国麻疹,所以知道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呢。」
德国麻疹……这么说起来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那时候妈妈用车载你从医院回来,结果发现家门口有好多人。我记得好像是町内自治会的会长吧,他称赞说谦立了大功呢,而且好像还有警察先生在。」
「是喔——」
「记得谦那时候全身都湿透了,脸还皱成一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觉得不好意思,他的表情看起来像在生气又像在哭,我刚看到的时候,还以为谦做了什么坏事。」
——询问邻居之后,让我更是大吃一惊呢。本来想要好好夸奖谦一番,可是他却一下子就跑掉了,所以当天只好先请那些人回去,改日再好好谈了。
「所以就和电视上说的一样?谦是偶然看到有人溺水了?」
「邻居是这么说的。不过当我问谦的时候,他只是一直随便回答,还说他不知道,好像不太想谈论这件事。」
不想谈这件事?虽然说谦的确对这种事情会感到不好意思……
「然后隔天飞泽太太就拿了好多饼干和糖果过来,说是当作谢礼。」
「飞泽!?」
真的假的,果然是蓉!
「吓我一跳,你干么突然这么大声?」
「没有啦……刚说到飞泽,那溺水的人是蓉吗?」
「是呀,你想起来了?」
「没有……」
「毕竟你那时候因为发疹的关系,头脑不是很清楚吧。不记得也是正常的。」
「话说回来,为什么后来就没再提过这件事了?」
明明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可是家人或蓉却一次也没有和玲夫提过这件事情。
「因为谦不喜欢被人说到这件事,而且蓉也只有来家里道谢过一次,之后就变得比较不常往来了。」
「……」
「真是奇怪呢,明明这是一件会被人大大赞许的事情,可是他们两个人却反而变得相处不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听到玲夫的询问,妈妈皱起眉头。
「虽然没有发生什么事,不过也许是妈妈害的也不一定。」
「妈?为什么?」
「因为妈妈后来有骂过谦。」
「为什么?」
我是怎么搞的,从刚才就一直问为什么,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可是……
「因为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谦也可能会跟着溺水不是吗?如果只是帮忙呼救就算了,自己跳下去实在太危险了。」
「……啊……」
「小蓉能得救的确是件好事。可是,对父母来说当然还是最担心自己的孩子嘛。」
妈妈的声音变得有些激动。
「所以,那时候妈妈才会骂他,要他不可以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可是……」
但她的声音又马上消沉下来,然后转头看向谦,无力地说道:
「为什么这孩子又……」
妈妈说到最后,甚至带着点哭声。玲夫也不晓得这时候到底该说什么才好。
但是玲夫并不认为是因为被妈妈骂了,才使得谦和蓉变得疏远。
虽然妈妈生气的时候的确很叮怕,但回想自己的过去,姑且不提很小的时候,上了国中后妈妈的关係应该不至于造成那么大的影响。
比起这个,应该是他们两人之间还发生过与溺水事故有关的某些事情,所以两人才会闭口不谈。
而且那是邻居和父母都不知道,只有谦和蓉两个人知道的事情。
然后,或许那件事情也和这次的事故有所关联……?
「玲夫。」
当玲夫走出凉爽的医院大厅时,脱子马上跑了过来。告知午后时光即将结束的黄色阳光正把她那身轻飘飘的白色衣服照得发亮。
「谦的情况怎样?」
「没什么变化。」
不过身体上的伤恢复得很顺利。
「我想还是去蓉她家一趟了。」
「是吗?」
玲夫并没有说明他为什么下了决心,自顾自地走在脱子前面。
可是,他还是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向蓉询问那件事情。原本温柔和蔼的蓉,光是回忆起那件事就产生如此剧烈的反应。一向不擅长与别人说话,总是误踩地雷的我,到底该怎么问才好?
——可惜一切都是杞人忧天。
玲夫紧张万分地造访了蓉家,却无法与她交谈。
「真对不起,蓉她现在身体不舒服,没办法从床上起来。」
蓉的母亲从玄关走出来,一脸歉意地告诉玲夫蓉发烧了。但在玲夫第一次按门铃的时候,伯母只告诉他『稍等一下喔!』直到等了好一段时间,才被告知说她发烧了,实在太可疑了。玲夫无法继续追问下去,只能掉头回家。简单地说,蓉现在不想见我。
「唔。」
想到这点,玲夫的胸口就有点疼痛。虽然不知道她和谦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不需要连我也一起讨厌吧!讨厌?我被蓉讨厌了吗?
「玲夫从刚才就像是在演独脚戏一样,表情好恐怖喔:」
脱子侧着脸,有些畏缩地仰望玲夫。
「闭嘴啦!」
玲夫推着脚踏车,让车子的前轮靠近脱子假装要撞她。脱子则笑着要玲夫小心骑车,一边跳动一边闪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