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收敛起忧思,朝内侍摆了摆手,让他把沈襄带进来。
沈襄缠绵病榻多日,人瘦削了不少,但多年夙愿一朝达成,害他母亲的祸首伏法,心情愉悦,气色颇佳,走起路都好似带风。
沈昭已下旨处死庆王妃薛氏,抄了薛家满门,有罪者重罚,其余人等皆贬为庶民,流放北疆。
此事到如今也算是有个了结,两人面对彼此时都轻松了许多,再不似几个月前,愁绪深重,难以纾解。
沈昭领着沈襄去了御苑,牡丹开得正好,依畔而绽,背依碧水潺湲,周围假山环绕,钓鱼矶旁架了一座石桥,浮在粼粼涟漪上,直通湖心的石亭。
魏如海奉上两盏热茶,便退到一边,其余人则在岸上候着。
沈昭掠了眼这春意阑珊中的湖光山色,冲沈襄道:“你要尽快接手北衙军,朕有一件要紧事想交给你办。”
沈襄忙道:“三哥只管吩咐,臣万死不辞。”
沈昭一怔,立即道:“没那么严重,以后不许说死。雍州正闹饥荒,灾民流寇数次攻击官府,派去赈灾的官吏都不中用,朕打算再派几个得力的去。雍州靠近长安,若是处置不妥,后果不堪设想,你率军前去,既看护好赈灾银钱,也要防着流寇作乱。”
沈襄应下,问:“那三哥想派谁去赈灾?”
沈昭道:“刑部有个枢密,叫钟毓,是探花出身,这一回审理庆王妃之案,他也立下了功劳,朕打算擢升他为监粮使……”
他说着,偏头看向湖岸,沈襄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一身穿绯色官服,身形高挑的男子从河畔迈上石桥,未多时,便走进了石亭中,躬身朝天子揖礼。
沈襄不止一次从沈昭的口中听过这位钟大人,心里好奇,不由得凝眸打量。
他顶多弱冠之龄,长了一张文隽干净的脸,身体略显得单薄了些,但气度沉稳,看上去很是可靠。
沈昭亲口御言封钟毓为监粮使,钟毓领命后,略微踌躇,道:“陛下,臣想举荐一人为副使。”
沈昭待他格外宽纵偏爱,笑道:“你说吧。”
钟毓道:“京兆府知录,温玄宁。”
沈昭的表情一僵,石亭中的气氛骤然冷滞下来。沈襄觑看沈昭的神色,再看看这满身书生气的年轻官吏,心生恻隐,出来打圆场,冲钟毓道:“玄宁可是公主府的贵公子,你把他弄去那灾荒流民遍野之地,只怕兰陵姑姑要心疼死了。钟大人还是重新再选一个吧。”
谁知钟毓毫不退让,坚定道:“玄宁绝不是贪图安逸享乐之人,他为官一载,政绩斐然,颇受百姓爱戴,臣以为他当得此重任。”
沈襄轻叹了一声,心道得了,想打个圆场卖个人情还卖不出去了,这愣头青……
他再看向沈昭,见皇帝陛下的神色渐渐缓和,好像不打算跟这愣头青生气。沈襄看得心里称奇,心道百闻不如一见,这位钟大人还真是圣眷正隆,颇得天子垂青啊。要是换个人,皇帝陛下那坏脾气,早把他撵出石亭了。
朝野上下都惊讶于这寒门仕子的恩宠,但只有沈昭知道,他看重钟毓,是因为前后两世的君臣之情。
这人是耿直了点,甚至可以说迂腐守旧,但他刚正不阿,亦是浊世中的一股清流。在后来沈昭打压宗亲,剪除世家时,哪怕朝野非议,阻力颇深,而钟毓坚定不移地效命于君前,为他平非议,斩奸佞。
纵然屡屡被宗亲报复,被刺客重伤,险些性命不保,钟毓始终忠心不改,到后来平定了朝局,又陪着沈昭征战南楚,自烽火中一路走来,是他最信任的股肱之臣。
所以,今生,沈昭想要提前栽培栽培他。
前世的沈昭太过强势,大权总揽,说一不二,把自己熬得疲累不说,也让臣子们只知听圣令行事,少了很多历练的机会。
这很不好。
他也是个凡人,他想多些时间陪夫人,而且孩子快出生了,他也想多些时间享受天伦之乐,不能再事事躬亲了,所以得栽培心腹为他分忧。
如今的钟毓还是一块待琢璞玉,拙是拙了点,但也犯不上跟他生气,自家的臣子,好好教育就是。
因而,沈昭语调甚是柔缓地道:“你可知,在你之前,朕已往雍州派过数名赈灾大臣了。他们都是兰陵公主的心腹,各个能干,灾情没有赈下去,倒造出来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账目,银钱粮草实不对账,又只会一个劲儿伸手问朝廷要钱。”
“朕也清楚玄宁为人正直,与钟爱卿颇为投契。但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他是兰陵公主的儿子,他得避嫌。”
这话说得甚妙,即将厉害关系朝野纷争点出来了,又温和迂回,周全了各自的颜面。
钟毓果然不再说什么,只是情绪看上去有些低怅,谢过恩,便告退了。
他走后,沈襄打趣了几句,倏然吹过一阵凉风,湖面上泛起丝丝涟漪,他遥遥看向岸边,见那里一片姹紫嫣红,鲜亮衣衫,瑟瑟领着宫女从祈康殿的方向过来。
沈襄每每看见瑟瑟,心情不是不复杂的。
他知道温瑟瑟无辜,没有做过恶,可当年的事是她母亲兰陵一手炮制,若没有兰陵给薛氏撑腰,薛氏也不会那么肆无忌惮,或许……他的母亲就不会死。
最可恨的是,现在根本奈何不了兰陵。
瑟瑟也是这样想的。
从前她不清楚内情,可以毫无负担地跟沈襄来往,可如今那些陈年恩怨她清清楚楚,再面对沈襄时,难免有些心虚。
她往石亭里看了看,抿了抿唇,提起衣裙转了方向回寝殿。
沈昭似是与她心有灵犀,一抬眼正看见她转身,刚想让魏如海去把她叫过来,一恍,意识到沈襄还在自己身边。
再看岸边天子出行的彩锦华盖鲜妍且醒目,瑟瑟不可能没瞧见,心里明了几分,将方扬起的手收了回来。
沈襄全都看在眼里。
他不想沈昭为难,自母亲死后,沈昭便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他保护自己多年,又帮他报了深仇,哪怕是舍掉一条性命来报答沈昭,他也心甘情愿。
连命都能舍,那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还是那句话,作恶的不是温瑟瑟,她是三哥的妻,还怀着三哥的孩子。
想到此,沈襄故作出一副漫然天真的神情,指着岸边冲沈昭笑道:“臣弟不知是哪里得罪皇嫂了,怎么瞧见我在,转头就走。”说罢,他冲魏如海道:“劳烦大内官走一趟。”
魏如海站着没动,看向沈昭,见沈昭朝他轻点了点头,才撩起前袂上了石桥。
远远瞧着魏如海引瑟瑟往石亭这边走,清风拂过,吹得薄扇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微微凸起的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