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合的铠甲和披风上沾染了层层血迹,同盔上赤翎一般鲜红,他朝后摆了摆手,让麾下士兵留在书房外,独自入内。
他规矩地朝兰陵合拳揖礼,道:“长公主,您不愧是女中枭雄,若是从一开始,您就打定主意全力攻击上泉宫,就算陛下绸缪再精妙,吾等兵力见拙,未必会是您的对手。”
可惜,她心太大,在最初,不光想着要控制天子,还想封锁皇城消息,要挟天子之令控制大秦遍布九州四海的藩将亲王。
便如沈昭在排兵布阵时说得那句话:“太贪,要得太多,总会出纰漏。等到发现纰漏想要收紧时,已经来不及了。”
兰陵先前太过紧张,看到苏合进来,反倒冷静了。这公主府内外安安静静,听不见反抗与厮杀,只有一片死寂。
只有实力绝对悬殊时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她端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轻笑了一声,面露疑惑:“我的探子刚刚回报,说你在巡视内城……”话尚未落地,她就懂了。
这么些年,她在朝野之上排除异己,鲸吞蚕食着旁人的实力,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往对方阵营安插细作更是家常便饭,看样子,沈昭不光跟她学得好,用得也好。
她大笑不止,又问:“裴元浩手里可还有十万大军,如果打起来可是一场血战,不知皇帝陛下预备怎么办?”
苏合极有耐心地回:“只要控制住了长公主,裴元浩不足为虑。战就战,陛下是天子,是名正言顺的大秦之主,他要铲除奸佞,只需光明正大地召勤王之师,不需要像您一样封锁城池驿道,提防着消息传出去。”他顿了顿,竟显出几分怜悯:“颖王和恭肃郡王已率军抵至长安城下,陛下的两位王叔都很得力。臣来时,已听闻裴侍中兵败如山倒。”
“颖王?恭肃郡王?他们凭什么……”
苏合静声道:“凭的是‘名正言顺’这四个字。您多年来把持朝政,行事寡恩狠厉,早就招至多方不满。公主摄政,欺压幼主,本就不是名正言顺,底下人怨声载道,您自己没有察觉吗?”
兰陵讥嘲道:“什么名正言顺?他们不过是想趁火打劫,看中了我手里的权柄,想来分一杯羹。胜者王侯败者寇,随你们说去吧。”
苏合丝毫不让:“天子铲除奸佞是名正言顺,藩王效忠天子也是名正言顺,而您……举兵谋反是逆天之行,群起而攻之,合乎礼法。所以,请吧,兰陵长公主。”说罢,他侧身一让。
兰陵的脸色铁青,满面的锋利终究化作了唇角边一抹凄然冷讽,她站起身,不知怎么的,万种念想褪去,唯有温贤曾经对她说的话无比清晰的徘徊在脑海里。
——“你生为女子,若要走这条路,注定会让自己艰辛万分,到最后未必会有好结果。”
他怎么就说得这么准呢?
**
上泉宫中祭乐悠扬,伴随着僧人诵经祝祷的低音,交织出一片祥和安宁。宫闱内外都秩序井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瑟瑟进了正殿,有些疲累地坐下,广袖华服堆叠在地,灿然金莲开在裾底,与这珠光影壁的奢华宫殿极为相衬。
她抬手扶了扶云鬓,上面擎着一整套赤金凤冠,压得脖子发酸,正想先拆下来,忽然手被握住了。
沈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握着瑟瑟的手绕到她跟前,跟她打着商量:“戴着吧,好不好?今天是秋祭啊,说不定神明在此,见你把凤冠拆下来,妆容不整,对他们不够恭敬,会生气的。万一他们一气之下不肯保佑你了,怎么办?”
说罢,他忙替瑟瑟扶住云鬓,减轻她脖子的负担。
这样一来,瑟瑟倒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她不难受了,就想笑。沈昭从前最不信这一套神灵之说,可不知道从什么起,变得这么迷信了,不光迷信,还神叨叨的。
她现在要回想一下从前那个寡淡高冷、经常负着袖子一本正经训她的阿昭,想半天都想不起是什么模样了。
一晃经年,当真是岁月如流水,东逝不回头啊。
沈昭瞧着她的模样,不大高兴了,板着脸道:“你是不是在心里嘲笑我?温瑟瑟,我也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能这样!”
第109章 109章
瑟瑟见沈昭有些恼了, 忙回过头去哄他:“我没笑你,我就是想起一些从前的事,略有些感慨罢了。”
如今沈昭好哄得很, 凑到她颈间,温声问:“你都想起什么了?”
瑟瑟抬胳膊揽住他, 唇边笑靥轻绽,正要说话, 忽听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魏如海进来禀, 说庆王世子到了。
沈昭依恋不舍地从瑟瑟身上起来,朝魏如海道:“让他进来。”
沈襄神色慌张, 潦草行了礼, 道:“三哥,裴元浩跑了。”
沈昭猛然一滞, 眸光冷凝, 抬眼看他:“你说什么?”
沈襄双膝跪地, 愧疚道:“双方鏖战时太过混乱, 没顾得上对方阵营何时少了主帅, 只知溃败得不成样子,待战事结束,清扫战场时才发觉裴元浩不见了。臣弟已命人秘密顺着长安城外的各条通道快马追寻,只要发现其踪迹立马拿下。”
沈昭气急, 可看着沈襄那惶恐又负疚的模样,又不忍责难, 安静了一会儿, 平复下怒火, 才缓声道:“你起来吧。”
沈襄身上还穿着铠甲, 起身时连带着‘哐哐’响,笨重且透着血腥气,想来是一发现裴元浩不见了就立即来禀,片刻都未耽搁。
沈昭的脸色略有缓和,让魏如海带他下去更衣。
殿中倏然变得静谧,鼎中焚着白檀香,有宁神静气之效的,可这变故一出,恐怕谁也不能静气了。
默了许久,沈昭问坐在一边的瑟瑟:“你觉得裴元浩会就此扔下你母亲,远走高飞吗?”如果是这样,茫茫天地,就难追寻了。
瑟瑟认真思索了一番,摇头:“不会。”
“那你觉得他会去哪儿?”
瑟瑟的唇微翕,冷静道:“搬救兵。”
沈昭也是这样想:“我立刻给陆远发一道秘旨,一旦发现裴元浩的踪迹,务必将其活捉送来上京。”
他展开黄锦,正要书写,内侍又来禀,说傅司棋求见。
沈昭闭了闭眼,将毫笔搁回砚上,瞅着进来的傅司棋,喟然叹道:“你那边没出岔子吧……”
傅司棋面显茫然,慢吞吞地深揖礼,道:“臣是来向陛下禀奏,镇西将军贺兰懿已被活捉,听凭陛下处置。”
沈昭轻呼了口气,道:“你代朕拟一道圣旨吧。贺兰懿身为主犯,谋逆犯上,罪无可赦,判斩立决,其家眷皆没籍为奴,十五岁以上男丁充军北疆。党羽移交大理寺审理,凡参与谋逆者,按律重判,严惩不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