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话,傅司棋又觉得在明旨未下之前,犯不上四处嚷嚷,便格外谦虚地冲高颖道:“都是陛下筹谋得当,晚辈不敢居功。”
高颖和蔼悦色地拍了拍他的肩,道:“这有功者当赏,有错者当罚,都是应当的……你说,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都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处置兰陵公主。很多朝臣都私下里议论,照这么下去,难不成就让贺兰懿一人把罪责全担了,兰陵公主就全身而退?谁都知道这位公主殿下的手段,万一让她东山再起,那咱们这些对付过她的人还有活路吗?”
傅司棋不愿跟他讨论这个事,便冷淡道:“陛下自有圣断。”
“这圣心似海深,谁有那个本事能摸到底啊?别说,没准还真有人有这个本事。”高颖将话锋一转,神情变得微妙起来:“你说……陛下如此纵容奸佞,是不是皇后给他吹了枕边风了?她可是兰陵的女儿,人家能不向着自己亲娘吗?再者说了,都这么多年了,陛下连个妃都不纳,眼瞧着是女儿随娘,都这么有手段。”
傅司棋听这些话听得浑身不舒坦,咬了咬牙,本想回他一句“这不是咱们该操心的”,可又实则忍不住,把奏折塞回袖子里,正色道:“当初要是没有皇后娘娘相助,陛下是不可能这么顺利整顿朝纲,扳倒兰陵公主的。这大敌才刚除,您就说这样的话,跟过河拆桥有什么区别?”
高颖一愣,像是没料到傅司棋竟然会维护皇后,随即板起脸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我还不是为了陛下担忧,怕他被狐媚蛊惑……”
“你说谁狐媚?”傅司棋实在按捺不住心底的怒火,也顾不上维持他装出来的中立立场,扬声质问。
眼见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妙,忽从傅司棋身后飘过来一道清越的声音。
“下官见过二位大人。”
高颖抬眼一看,竟是钟毓,忙不迭把他拉过来评理。高颖料想钟毓也是沈昭跟前的红人,铁定是巴不得赶紧把那些跟兰陵沾边的朝臣都除了,好给自己腾地方,要知道那些人往昔里背靠兰陵这棵大树,谋得都是肥缺。他的门生们就看中了其中的几个,早来拜了他这座山头,就等着这些人滚蛋,好替补上。
谁知钟毓态度很是冷淡,撂下一句:“一切自有圣断。”就要走。
高颖哪能让他就这么走了,拽着他道:“你可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要知道,朝野里可不缺像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兰陵公主手底下那些人又向来精于阿谀谄媚、排除异己,要是等他们把陛下哄得开心了,我看这朝中也就没有你站的地方了。”
钟毓将自己的袖子拽回来,俊面清冷如雪,淡淡道:“下官说了,一切自有圣断。陛下想亲近谁,想重用谁,那都是陛下的事。我等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对得起自己的一身官服就好。”
高颖挡着他还想再劝,忽听石阶上传来尖细的嗓音。
魏如海高高站着,躬了身看他们,客客气气,面无表情道:“陛下说了,三位要是想接着议论他的家事呢,就给你们各自搬把椅子,让各位坐着议论,别累着他的爱卿。要是议论够了,就劳烦把他要的奏折呈上来,他等着看呢。”
第110章 110章
高颖讪讪地后退了一步, 朝魏如海道:“有劳大内官了。”
钟毓和傅司棋对视一眼,朝高颖鞠过礼,转身顺着龙尾道拾阶而上。
进了宣室殿, 沈昭绝口不提刚才的事,只粗略翻看了傅司棋呈上来的奏折,道:“加强西宫的防守, 兰陵公主养了不少暗卫,那些人比不得她在朝中的爪牙,都是些无名无姓的亡命徒, 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傅司棋应是。
“她近来怎么样?”
傅司棋道:“刚被囚禁时颓靡了几天,如今精神倒还好,跟没事人似的了, 听西宫的守卫回禀, 又拿出了长公主的派头, 吩咐他们干这干那的。”
沈昭面露冷讽:“那就好。”他转头看向钟毓:“淮关那边怎么样了?”
钟毓道:“一切皆如陛下所料,南楚后方不稳, 已经撤兵了,只是……他们洗劫了三郡的粮仓和兵器库。”
沈昭轻轻一笑:“徐长林还真是从来不干亏本的买卖。”便将此事揭过不提, 又吩咐了些琐事,让钟毓告退,独留下傅司棋。
“你跟朕去一趟西宫,朕要去会会兰陵公主。”
沈昭起身, 宫女上前给他披上黑狐凤雉披风,傅司棋走了神, 目光泛空, 直到沈昭走到他跟前了, 才恍然反应过来, 快步跟上。
今年冬天格外冷,寒风凛冽,御苑里百花尽敛,唯有茶花开得好,红艳艳的,花瓣饱满拥簇在一起,瞧得人心里暖暖的。
越往西宫走,就越萧索,越荒凉。
傅司棋没忍住,跟在沈昭身后轻声道:“朝野上下多有非议,有很多难听的话指向……”他的声音微颤了颤,淹没进轻啸的寒风里。
沈昭眉眼皆冷,毫无波澜:“不用担心,有朕在,他们掀不起大风浪。”
“说来说去,还是私心太重。打着铲除奸佞的名号,其实是想趁机结党为自己谋利。”傅司棋想起高颖在宣室殿前那副虚伪腔调,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沈昭倒看得开:“人性如此,哪一朝哪一代都避不开,暂且由他们去,等朕腾出手来,再慢慢收拾他们。”
傅司棋便不再多言。
西宫年前才翻新过,回廊阑干和雕花窗棂皆红漆鲜妍,连画着梅花的茜纱窗纸都是簇新明亮的。四周花木枯萎,飞禽绝迹,连本就稀少的几个宫人都没精打采的,唯有一座座楼阁这么光鲜的驻立着,说不出的诡异渗人,越靠得近,就越觉得有股凉气从脚底飕飕的往上冒。
魏如海刚想扯开嗓子喊圣驾驾临,被沈昭挥手制止。那些躲在檐下打盹的宫人匆忙赶过来,跪了一地,齐呼万岁。
沈昭指了其中一个宫女,让她进去看一眼兰陵,那宫女回来确认兰陵衣衫齐整,沈昭才独自进去。
宫室里焚着檀香,焚得很浓,沈昭冷不丁被呛了一下,捂着嘴直咳嗽。
他边咳嗽着,边往里进,白濛濛的香雾里,依稀可见兰陵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慢慢摇晃着,打眼一看,云鬓高挽,戴了全套的头面,金灿灿的,半点阶下囚的落魄都没有。
她听到脚步声,连头都没回,悠闲道:“皇帝陛下终于腾出空,来看一看自己的手下败将了?”
沈昭也不知怎么了,来之前想好了要如何跟她周旋,可当离她这么近时,却是半句话都不想多说,好像这个女人的存在,天生有种压迫感沉下来,让人憋闷。
他放下袖氅,轻呼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朕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姑姑如此能干,定然还有心腹隐藏在坊间,没有让朕逮住。朕来是想告诉你一声,你派去中州的人陆远已经抓了,他派兵押送到了长安,如今正在大理寺里关着。”
兰陵的神情微僵,眼眸里迸出几许戾光,狐疑地扫了沈昭一眼。
沈昭往后退了几步,道:“你不信也无妨,待会儿朕就让人把人头给你送过来,你盯着挨个认一认,看看是不是那些人。”
“朕来找你说这些话,不是怕了你,是想让你积点德。大局已定,就算你兰陵公主曾经无所不能,可如今在朕这里,你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别白费力气了,不然,你每做一件大逆之事,瑟瑟就要跟着你多承担一份毁谤,你稍稍心疼下自己的女儿,做个人。”
兰陵冷冷一笑,讥诮道:“陛下这番言辞,这做派,真像个圣人。”
她转头扫了眼沈昭,悠然倚靠着藤椅,笑意更甚:“你跟瑟瑟不一样,你心眼多,精明又缜密,你该早就料到我们之间会有这一天,刀剑相向,你死我活,从前不确定的只不过是哪一方会胜。可纵是这样,你当初还是坚决地要娶她,哪怕是在她最抗拒这门婚事的时候,你耍尽了手段把她绑在你身边,难道那个时候你就没料到终有一天瑟瑟会因你我之争而痛苦吗?”
“沈昭,今日种种不过是成王败寇,你胜了,所以可以把自己扮成个好人。但其实呢,你跟我是一样的人,同样的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你在背地里耍的手段,你杀人不眨眼的样子,敢让瑟瑟看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