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老倒不是脸上具体多了皱纹,而是整个人仿佛松松垮垮了下来,像以往的挺拔身姿被看不见的大头针一针扎破,于是皮肉分离,却又不得不耷拉在一起。杨女士记忆中永远拾掇得一丝不乱,带着仪式感的精致发型已经长时间缺乏打理,那些弧度精致的发漩荡然无存,反倒有许多杂乱的发丝冒了出来,像龟裂的河床上冒出来的干枯蒿草一样,发根处则好几处是遮也遮不住的斑白痕迹。
要不是有关体面的教养深入骨髓,谢风华很怀疑杨女士会在看到自己的瞬间大庭广众之下痛哭起来。
她虽然没有流泪,虽然在竭尽全力想笑得自然亲和,然而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一辈子矜持稳重的杨女士,在这一刻眼神里全是仓皇。
她颤抖着嘴唇,似乎想说一句正常点的寒暄之语,张嘴却是:“好久不见,你,你在这个单位……”
“杨阿姨,我不是在这里上班,”谢风华温和又直接地说,“我来这,是给昨晚上高架桥那个案子提供协助。”
“你,你都知道了。”杨女士苍白着脸,“也是,你是警察,怎么会不知道,那,事情现在怎么说……”
“事情还没结论,有结论肯定会通知家属。”
“那,我能不能见小庄?”
谢风华叹了口气,摇摇头:“不行。”
杨女士失神地点了点头,像一下被打回原形,整个人稍微一动即摇摇欲坠,谢风华忙伸手扶住她,一伸手才发现她瘦得厉害,几乎称得上瘦骨如柴。
杨女士搭着谢风华的胳膊,反手紧紧攥住,手指用力到泛白,目光中流露出异常的炙热,哑声问:“小谢,你对昨天晚上的事情应该知道得很清楚,那,那你,你能不能告诉我……”
“对不起,我不能在警方公布案情说明之前说任何事,您知道,这违反纪律。”
“我没想叫你为难,”她用溺水之人抓住救命浮木的力道,眼中泛起一层泪雾,“我就是想知道文博,文博是怎么走的,他有没有很遭罪,有没有?”
谢风华没法在这样炙热又浸透了哀恸的目光面前沉默下去,她摇头,低声说:“没有,他几乎在摔下去的同时就咽了气。”
杨女士如释重负一般松了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谢风华赶紧扶住她,一边帮她顺气一边说:“您别太难过了,节哀顺变啊,来,慢慢呼气,慢慢吸气。”
杨女士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她朝谢风华感谢一笑,眼泪却骤然掉了下来:“谢谢,谢谢你,没人愿意告诉我这些,他们都瞒着我,连我的手机都被收起来,我只好来这问警察,我只是想知道这个,我只是想知道这个而已啊……”
她捂住嘴,一边哭一边不顾形象地慢慢蹲到地上,整个人哭得缩成了一团像拼命用全身的力气把水分都挤出来。
这个时候,再没有矜持美丽的杨女士,有的只是一个痛失儿子的哀恸的母亲。
谢风华蹲下来,伸出手慢慢搂住她,然后再缓慢而有力地,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背部。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会因为这个原因跟杨女士亲密接触,事实上,在此之前最后一次见到杨女士后,她曾觉得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
那是范文博再婚的婚宴上。
庄晓岩不知出于何种念头,执拗地,再三再四求她去参加婚礼。谢风华原本是不该答应的,但那段时间她因为李格非、因为唐贞对这个世界充满愤怒,仿佛心底有一股岩浆亟待喷发,却硬生生封存起来,因为理智与职业素养不许她有所任何失格。
她每日都在不为人知地备受煎熬,靠高强度的工作麻醉自己,怎么知道一回头,世界全乱了套,原本该悼念唐贞的庄晓岩居然在这时候没事人一样嫁给唐贞原来的丈夫。
这算什么?小姨子嫁给姐夫当续弦,天下男人都死绝了吗要亲身上演这样的伦理大片?
谢风华的愤怒到达顶点,她冷笑着想,你敢请我,我就敢去砸场,大家都别想痛快。
等她去了才发现那压根不叫婚宴,只不过两家极少数亲朋聚在一个大包间里吃顿饭。范文博倒是神情自若,庄晓岩却一脸窘迫,像偷穿了别人的婚纱还不得不展现人前的小女孩,对所有人都露出深感抱歉的神经质的笑。
老范夫妻这回好歹到场了,杨女士照样打扮精细,只是一向微笑的脸上没了笑容。到了新人敬酒环节,也很从简,没人起哄给新郎灌酒,谢风华留意了一下,好像范文博自己的同学好友都没几个到场。走到父母跟前时,原本是这对新人举起酒杯给父母鞠躬,父母意思意思喝一口,把准备好的红包给了,这事就算完了。
敬女方父母那没什么问题,庄晓岩从小父母离婚,来的是父亲,母亲早就另外组织家庭,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父亲打小就没怎么管过这个女儿,这会坐在主位上也有点言不正名不顺,带着草草了事的态度飞快与新任女婿碰了杯仰头喝了酒,跟谁赶着他完成任务似的,连两句吉利话都说得言不由衷。
到了男方父母这,事情发生了点变化。
杨女士像没看见这对新人似的一动不动,庄晓岩笑得脸都僵了,老范尴尬地打起了圆场,范文博脸上也挂不住,她才开口说:“文博,你知道我对你婚姻的态度……”
范文博打断她:“妈,都这时候了,再说这些有意思吗?”
杨女士沉默良久,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举起了杯子浅尝一口,将红包交给了庄晓岩,还拍了拍她的手,温言说:“别多心,不是生你的气。”
庄晓岩受宠若惊,杨女士却似乎颇为烦闷,没坐多久就起身离开。谢风华跟了过去,她有几句话想当面问。
杨女士进了洗手间,没过多久又出来,脸上有水洗过的痕迹,她骤然见到谢风华,诧异之中带着尴尬,呐呐地说:“小谢,你也来了啊。”
“我本来不想来,但有件事,我一直想当面问您。”
杨女士眼神闪烁,匆匆说:“好啊,哪天有空我们约出来喝个茶,今天我有点累了,抱歉……”
她转身待走,谢风华冷冷说:“您这会走,信不信我下一秒就进去里头掀桌子?”
杨女士惊诧地转过头。
“您该知道我才是最不赞同他们结婚的那个,别以为我干不出。”
杨女士隐忍地看她,解释说:“小谢,我也是不赞同他们结婚的,你刚刚都看到了,但他们两个是成年人,都是有行为能力的独立个体,我没有权利干涉婚姻自由。”
“我问的不是这个,”谢风华逼近一步,“我问的是,贞儿为什么死?您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杨女士如遭雷击,退了一步,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真的不知道,我那大半年都在国外,她出事后,没人跟我说,等我知道时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小唐也已经入土为安……”
“她的事,一天没弄明白,就一天不算安。”谢风华冷声问,“你说这话不觉得亏心吗,她叫你妈妈,对你那么好,这么些年哪怕是花钱雇的保姆都能处出感情……”
杨女士目光湿润,打断她说:“小谢!你责怪我我能理解,但请你冷静一下听我说,但凡我要是事先知道她有轻生的苗头,不管是出于个人情感还是出于做人的基本原则,我都绝对不可能会袖手旁观!真的,我不是这种人,这点你要相信啊。”
“那行,说说今天吧,”谢风华目光锐利地盯着她:“你不赞同范文博再婚的理由是什么,因为他们俩在唐贞没死之前就已经有了关系?”
杨女士窘迫地涨红了脸,连脖子都泛着粉色。
“所以他们真的背着唐贞搞到一起?”谢风华冷笑,“杨老师,你们家家教可真行啊。”
“不是!”杨女士激动之下声调骤然拔高,“文博很爱唐贞,他不可能,也不会做这种事”
“呵。”谢风华讥讽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