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女士闭了闭眼,张开来豁出去说:“我实话跟你说,我之所以反对他们结婚,是因为我发现文博的性格,可能压根就不适合结婚。”
谢风华微微缩了瞳孔。
杨女士把手放在眉骨间揉了揉,难堪地说:“文博他,他过于自我,不太关注身边人的情绪,因为从小各方面表现不错,学习好,有领导力,就算有缺点,我以为都是小问题。毕竟谁也不能抚养一个完美无缺的孩子对不对?而且从小到大,他带给我们的荣誉感远大于挫败感,作为父母,我也有虚荣心,我也会习惯去忽略他的其他方面。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长成什么样,做了什么错,我是他的母亲,我都有责任。”
“什么意思?”
她愧疚地看谢风华:“我是后来才意识到,他的缺点已经演变成缺陷,这种缺陷对其他人来说或许没什么,但对跟他结婚,跟他朝夕相伴的妻子来说却可能会造成伤害。怎么说呢,有些女人,天生乐观或者性格豁达,可能不会在意这些,但相应的,有些女人却不行。”
谢风华皱眉:“你想说什么,唐贞不乐观不豁达?”
“我想说的是,唐贞那孩子心太细,做事太过求全,她以前跟我说过,她说妈妈,为什么很多事在别人那都能轻松过去,到我这就那么难呢?”
谢风华沉默了。
“唐贞走上这条路,我的自责和痛苦不比你少,但是小谢,我们要公平,唐贞跟文博做夫妻可能不合适,但你要说文博害死她却不公平,”杨女士闪着泪光,恳切地说,“我这么说,不是因为他是我儿子,而是因为我了解他,他是有缺陷,他不懂得怎么去关心人,体贴入微,嘘寒问暖这些更是做不到。他有千万个不好,但有一点,他对唐贞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从小到大我从没见过他那么在意过哪个人。唐贞走后,他整夜整夜失眠,人消瘦了起码二十斤,他只是不说,但他不是没有感情的怪物。”
谢风华冷笑:“这么快再婚,他可真是够有感情的。”
“所以我反对他结婚,”杨女士像是没听出她的讽刺,“我反对他这样草率处理自己的人生。文博不是见异思迁的人,他现在这样,对自己,对小庄都不负责。可是我好说歹说他都不听,我能怎么办?我总不能绑着他的手脚或者扣了他的户口本不让他去登记啊。”
“小谢。说了这么多,我也想跟你说一句。”
谢风华抬眼看她。
“我理解你的心情,要是唐贞的事跟文博有关,有证据你就抓人,你是警察,我不会妨碍你执法,但如果,”她小心翼翼地恳求着,“如果你也同意,唐贞的事很复杂,不是能直接怪罪到哪个人头上,那么我请你,不,我求你,今天给大家留点体面行吗?”
“毕竟,新娘已经够不好受了,她是个老实孩子,你也算看着她长大,我相信唐贞在的时候,她绝没有胆子勾搭姐夫,现在嫁给文博,我甚至怀疑是不是移情作用,但无论如何,今天没必要再去让她难堪,尤其你去给她难堪。你说呢?”
不可否认,在这一刻谢风华有些被杨女士说服,或者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庄晓岩的笑实在太过神经兮兮,若果她现在真个回去搅和了他们的婚姻,恐怕庄晓岩那些强行支撑起来的笑容就要分崩离析,碎成再也拼凑不回去的碎片。
谢风华抬头看天,深吸一口气,冷淡地说:“唐贞的事我会一查到底,如果哪天真让我发现她的死跟范文博有关,希望你记住今天说的。”
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那一刻她想的是,如果没有必要,她但愿再也不见范家任何一个人,除非有天她拿到证据,亲手把镣铐戴到范文博手上。
然而世事难料。
第13章
世事难料。
在她上一次见杨女士的时候,又何尝想过再见她时,竟然要直面她身为人母最痛彻心扉的瞬间。
她并不是惨烈的哭嚎,事实上,她伏在谢风华肩上时,连哀恸的幅度都很小,痛哭也是无声无息的,这或许是她根深蒂固的教养使然,但除此之外,在谢风华与她肌肤相贴的这一刻,她却明确感到在杨女士的肉体内部,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正遭遇着极大的风暴,搅碎一切,飞旋过境,所过之处所有的东西一寸寸化为灰烬。
或许就是这种太过严重的损伤令她无法大声将痛苦宣泄出来,只能捂着嘴,悄然无声地,近乎榨干躯体所有能量的流泪。
谢风华深深涌上一种同情,不管范文博是个什么人,但他同样也是一个有妈的孩子,对当妈的而言,他的损失同样不能承受,同样痛不欲生。
在这个时候,出于对这种人类极致哀恸的尊重,她不能对这个女人的孩子做任何评价,好的坏的都没有必要说,她所能做的,只有借她肩膀,一下一下抚慰她的后背。
没什么办法,没人能宽慰痛失所爱的人们。
好在这一刻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杨女士的家人很快就找了过来。来的是她老伴老范先生和几个年轻人,看样子可能是他们夫妻俩的学生或亲朋。大家见到这一幕没有冒然上前打扰,老范先生注视着老妻的目光同样凄凉,似乎同样的灰烬也在他内里寸寸纷飞,过了会他才走了过来,朝谢风华轻轻点头示意,伸手搭上妻子的肩膀,柔声说:“走吧,该回家了。”
杨女士抬起眼,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愣了会才认出老范先生,哑声说:“老范,我问过了,原来文博走时没遭罪,他没遭罪……”
老范先生红了眼眶,点头喃喃说:“我知道,我知道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把他领回家?”杨女士哽咽问,“我想带他回家。”
“法医出体表检验记录后就可以了,就这两天。”
“我后悔,我该早点带他走,”杨女士流着泪,“我不该跟他置气,我不该不管他,我最后一次跟他说话竟然还是跟他吵……”
“别想了,他一向有主意,你早就管不了,想这些没用,”老范声音嘶哑,边扶她边责怪,“可别再这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出来了,要不是他们几个猜到你肯定来公安局, 你让我上哪找去,文博已经不在了,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办?”
“对不起。”
“走吧,回家了。”
杨女士没有反抗,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一样,顺从地任由老范先生领回去。旁边几个年轻人面带忧色上来帮忙接过,老范再次跟谢风华点点头,无声地道了谢。
谢风华忙摇头,老范停顿了几秒,回转身来走近几步,低声问她:“谢警官,我先打听一句,小庄会被判刑吗?”
谢风华看着这位以往风度翩翩,此刻却饱经风霜的老人,实在说不出刻薄话来,只得含糊其辞:“我不知道,要看检察院会不会认定她防卫过当。”
老范沉默了许久,张嘴又闭上,犹豫了再犹豫,才憋出来一句:“小庄,在里头还好吗?”
谢风华吃惊地看着他。
“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视频我也看了,文博在那里头简直,简直陌生到教我认不出。”老范痛苦地说,“我跟他妈妈,我们从小没有教他,悉心培养他,不是要他做这样的人,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更想不到他的结局是这个……”
他飞快拭去眼角的泪,深吸了一口气说:“总之,麻烦你转告给小庄转告一句话,事情变成这样,我跟他妈妈这辈子都不可能想见小庄了,但如果她因此而判刑,我们也,怎么说,并不会觉得痛快。”
谢风华心里触动颇大,半响才点了点头,低声说:“我明白了,我会转达的。”
老范先生这才真正告别,他让谢风华留步,走向杨女士,跟她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出城北分局。
大概他们进来时打过招呼,出去时门卫还同他们寒暄了两句。同来的年轻人都很机灵,低调而迅速地簇拥着两位老人离开,半点没有惊动外面的媒体。
谢风华目送他们走远了,忽然意识到,这原来是她第一次跟范文博的父母这样没有距离的交谈。
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并不急着开车。这是她爸老谢同志的车,十几年老东风日产,保养得不错,但这种车没什么个性,并不符合她对车的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