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既当孙子,又当大爷(1 / 2)
才掰了春玉米,就出现了连阴天,懂天象的老农都皱起了眉头。俗话说:秋夏乌云翻,大雨三五天。于是,县里发出了紧急通知,号召各公社做好抗洪救灾的准备。田震最担心的是沿河十个村庄洪涝问题,在青龙庙召集沿河村庄的干部举行现场会,面对滔滔的青云河,跟大家商量防洪抗洪的办法。会上,陈铁掌提议顺着青云河挖一条大沟,将暴涨的河水引到百草滩,这样就会淹一小片湿地,保护一大片村庄。田震觉得这个意见可行,动员沿河村庄联手,争分夺秒抢挖引水沟。为了加快挖沟进度,他又找到了农机站站长王大光,让他将履带拖拉机改造两台挖掘机,可王大光却为难地说:“田社长,改造挖掘机不是一般人能办了的,非得请姜元成不可。”
田震让他去请姜元成,王大光为难地说:“田社长,自从改造耕犁进了局子,姜元成就不再理我了,所以,我不出面还好,出面反而把事办砸了。”
于是,田震又利用回家吃午饭的机会,让毕克楠去做姜元成的工作,但毕克楠怨气满腹地说:“要找你去找吧,反正我不去。这个大神,自从进了局子,整天一副赖相,上班吊儿郎当,办事浮皮潦草,该干的应付,不该干的就说腰痛,你找他理论,他就嚷着伤口复发。总之,我是拿他没办法了。”
田震简单地吃了午饭,见尤蕴含在院子里刷凉席子,便敞门走了过去。
初秋,阳光明亮,空气爽朗,穿了白大褂的尤蕴含弯着腰,在用白毛巾擦着白色的苇子凉席,白里透红的脸上,一双黑色的眸子脉脉含情,分外动人。田震来到她的身边,望着宛如仙子的梦中情人竟然一时忘记了说什么。他能不说话吗,随意抛出了一句,让她茫然了。
“周,周书记上哪儿了?”
她望着他,眨动着睫毛说:“你们不是分头下村,防洪抗洪吗?”
“噢,对,他在西边片区。”说到这里,他才想起了正题。“噢,是这么回事。”
“沿河村庄要挖一条引水沟,需要姜元成改造两台挖掘机,但这个人总是推脱,说是腰疼,他的腰部是在战场上摔伤了,我想请你去查看查看。”
说到这里,他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尤蕴含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看出了他的不安,站起来说:“你稍等,我这就跟你去。”
姜元成的宿舍在水利站的角落里,一间小屋,阴漆漆的,他半躺在床上,头上戴着一个单边的黑耳机,线头连着的是一架乡下少见的矿石收音机。小屋东西不多,但故事不少。单人床有一个可供半卧的弧形躺板,床头柜也像是自制的,分了多层,底下分别搁置着书籍和碗筷,上头除了矿石收音机,还有一个女人喜欢的精良装饰镜。在墙上,一面贴着抗美援朝的宣传画,一面贴着四个女明星。他的门虚掩着,田震敲了敲,跟尤蕴含一块进来了。客人来了,姜元成稍微朝上拱拱身子,算是尽了礼貌。尤蕴含走到他的床头,问他哪里不舒服,他指着自己的后腰,用力皱着眉头说:“这里啊,朝鲜摔伤了,下雨阴天就疼。”
尤蕴含让他翻过身子,在他指点的部位不停地按这按那,并根据他的表情和感受,详细询问了情况。之后,她掏出手绢擦着双手对姜元成说:“你的腰疼,确实跟摔伤有关,不过,病情也不算太严重,回头我给你送些膏药来,也许能缓解你的病症。”
田震也安慰他说:“老姜,腰疼腿疼,跟天气也有关,这些日子连阴天,回头让尤院长给你调理一下,争取早日恢复工作。”
“啊呀,恐怕够呛,腰疼啊!”姜元成依然叫苦。
田震只好跟他说了实话:“老姜,有病咱抓紧治疗,不能耽误喽。可是,天气这么不好,恐怕大雨要来啊。你也知道,咱们靠近青云河,一旦形成连阴雨,十之八九闹洪灾,沿河大队正在集中力量挖掘引水沟,急需挖掘机啊。你有改造挖掘机的能力,公社里需要你危难之际显身手啊。”
听清了田震的来意,姜元成目光一沉 ,有意耷拉着脑袋说道:“可是,我是有心无力啊。”
尤蕴含瞅着姜元成,又晃着眼珠儿,带着暗示对田震说:“田社长,先让老姜歇着吧,我去想想办法。”
等出了姜元成的门口,田震便迫不及待地问尤蕴含:“他是不是装得?”
尤蕴含答道:“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你有什么办法吗?”
直到远离了姜元成的宿舍,尤蕴含才告诉田震:“他这病,用中医推拿或许有效。”
“哪里有这方面的大夫呢?”
“咱们公社还真有一个。”尤蕴含对田震说。“公社广播站的线路工钟爱良,就有家传的推拿手艺。”
说起这个钟爱良,田震马马虎虎还算认识,但他并不知道钟爱良还会推拿。尤蕴含介绍道:“钟爱良的爷爷在青岛当过推拿师,他从小就跟着父辈学艺,我们医院曾想过聘任他,可是他是富裕中农,成分太高,所以一直在广播站干出大力的线路工。”
听到这里,田震决定自己拐弯,直接去找钟爱良。于是两个人便分了手。
钟爱良看上去就是一个矮墩墩的农村汉子,一层黑皮,一脸忠厚。他在广播站的天井里踩着一根黑黝黝的木头线杆,正在用木钻打线瓶眼,田震急匆匆走到了他跟前。
由于二人面熟,见了面没有多少客套话。在钟爱良停下手里的活,跟田震打了招呼后,田震对他讲起了给姜元成治病的事儿,钟爱良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听清了钟爱良的来意,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问田震:“啥时去?”
“现在行吗?行的话我去跟你们站长打招呼。”
“行。”
当田震跟公社广播站的站长打了招呼,带着钟爱良直接去了水利站。
再次返回姜元成的宿舍,并把钟爱良带来,姜元成有些惊奇。田震略带夸张地对姜元成说:“老姜,老钟想必你也认识,他可是三代从医啊。你的病让他瞧瞧,治好了是你的福分,治不好咱再想办法。”
随着田震的一个眼色,钟爱良走到了姜元成的床前。还是尤蕴含的那个办法,让姜元成翻过身来 ,趴在床上,然后由钟爱良点着穴位一一询问。查完后,不爱说话的钟爱良对着姜元成说:“伤得不咋样啊。”他又对田震说:“田社长,我不敢说给他治好,但推拿一次,至少能让他下床干些轻活。”
田震精神振奋,对钟爱良说:“老钟,你啥也别干,就来照顾老姜,他可是咱们公社的大才啊!”
他靠近了姜元成的床头,对他说:“老姜,你要积极配合治疗,尽快下床工作。大灾就要来了,沿河挖沟的群众期待着你呢!”
他说得很动情,躺在床上的姜元成却直勾勾地瞪着屋笆,无动于衷。这时,田震又说:“等你改造好了挖掘机,公社将特别奖励你!”
见他仍然无动于衷,田震又十分具体地说:“改造成一台挖掘机,奖励你一百元钱!”
一听这话,姜元成扑棱一下侧过了身来,一眼幽光打在了田震脸上。但他没说什么。
钟爱良挽了挽袖子,对姜元成说:“来,趴下,我先给你推拿一次,看看咋样。”
姜元成顺从了。患病的人即使再清高也渴望得到医者的救助。
钟爱良施展手法给床上的姜元成推拿,田震在旁边打开了下手,一会儿递块毛巾帮医者擦汗,一会儿移动杂物帮患者翻身。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钟爱良住手了,让姜元成下床活动活动,姜元成撑起身子下了床,趿拉着鞋子站了站,走了走,又扭扭腰,然后才惊喜地喊道:“啊呀呀,还真不疼了!”
钟爱良却谦逊地对姜元成说:“推拿一次,也只能好一阵子,要想去根,还得推拿两三个月。”
田震当即对钟爱良说:“老钟,你这两个月的任务就是给老姜推拿,别的不用你操心了。”
他又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姜元成:“老姜,病给你治了,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姜元成当着田震,拍着自己的后腰,低头想了想,然后抬头对田震说:“我没得可说了。你打发人备件吧。只要腰不疼,我保证五天搞一台挖掘机。”
田震拍着姜元成的胳膊说道:“我让王大光全力配合你,要是加夜班,我让公社的陈师傅给你送羊肉汤喝。”
姜元成果然没有食言,五天后,一台由他改装的挖掘机轰隆隆地开到了引水沟的工地,田震一时兴起,亲自爬进驾驶室,开着挖掘机冲进了满是泥沼的引水沟里。
他刚挖上一铲烂泥,就听到了陈铁掌的喊叫声。刹住车,他翻上了沟沿,却见县水利局钱副局长站在一辆嘎斯运货车前等着他。
当田震走到了钱副局长跟前,对方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急切地对田震说道:“快上车,跟我进城。我已经跟周书记打招呼了。”
“什么事呀?”
“快,上车再说。”
田震随着钱副局长一进驾驶室,穿着旧军装的驾驶员“轰”的一声启程了。“你没察觉吗,偏北风转东南风了。”在车上,钱副局长对坐在身边的田震说道。“连阴天,怕东南,风一起,雨连绵。上级发来灾情预报,我们这一带将面临一场持续的降雨,为了抗击这场雨灾,县里成立了防汛办公室,谢书记、张部长亲自挂帅,你我都是办公室的副主任。今天晚上要召开第一次碰头会,谢书记让我专程来接你啊。”
说到这里,他又拍了田震一下:“老弟,咱们县就你一个学习水文的洋学生,这次谢书记特意点你的将,有很多含义啊。”
虽说田震不太在乎职务升降,但对于自己的前途他也不是太麻木、太书生的,他故意引诱钱副局长说:“钱副局长,你可别拿我取笑,随便一次工作安排,能有何种含义呀?”
“随意的工作安排?”钱副局长摇摇头,然后对他说。“县委用意深刻啊!”
他偷偷溜了司机一眼,又靠近了田震的耳朵说:“难道你没想过吗?你在乡下当二把手都十几年了,怎么也得上上吧?公社里不好安排,县里呢?不说别的,就说我们水利局吧,一把手走了几年了?还没配上,你有专业知识,又有基层经验,领导不会不考虑你的。”
他这话,也勾起了田震对上次谢书记跟他谈话的回顾。谢书记说他不适合官场,只适合做业务,到水利局当个局长什么的,不就是做业务吗?想到这里,他有点沾沾自喜了。那个当副职的不想着早日混成一把手啊。尽管在县水利局管不了几个人,可那毕竟是一把手啊!想到这里,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违心地对钱副局长说:“钱副局长,你可别开我玩笑了。我就是个一心一意当副职的材料,从来就没想过当一把手。再说了,水利局不是一直由你主持工作吗,再委派别人,于理不通,于情不讲啊!”
“啊呀,老弟,这你就不清楚了!”钱副局长苦着脸说道。“前几年提倡‘多快好省’,县里呼隆隆上了一大批水利项目,由于人力财力不足,出现了一些烂尾工程,总的有个人承担责任吧?找来找去,我老钱也就成了罪人,另外,我公款接待,还受到了行政记过,一个戴罪之人,怎么会启用呢?老弟啊,我才是当助手的命哪!”
到了县委办公室,天已经黑了,钱副局长带着田震直奔会议室而去。进了会议室,看到谢书记、张部长跟另外几个人早已等待在那里,长型会议桌上不但放着茶杯,还有几盘子包子,看来这是边吃包子边开会。等钱副局长和田震坐下,谢书记伸手拿起一个包子,对大伙说:“大家先垫垫肚子,我们一边开会,一边吃饭。”
当大家纷纷动手拿包子时,谢书记又说道:“同志们,如果情况不紧急,我们也不会这样的。现在先传达地委、专署的防汛紧急通知……”
传达完通知,谢书记巡视着与会人员说:“同志们,大雨说来就来,灾害随时发生,请各位就如何应对这场灾害,发表各自的见解。”
官场的规矩田震还是懂的,只要不点名,会议发言的顺序必须按照职务和资历的排列来,在这十几个人当中,唯有田震来自基层,所以最后一个发言的是他。
关于防汛救灾,他心里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在今天的情形下,他不能啰啰唆唆,必须用简短的语言表达出自己的观点来。他像其他发言人一样,讲话前先注视谢书记,再注视张部长,然后才开口:“谈几点不成熟想法。青云河是我们县的母亲河,流经全县十个公社,但是千百年来,这个母亲也太不像话了,旱了不救民,涝了是灾星,所以,我们要改变被动防御的思想,主动出击,彻底治理青云河!”
“停一下!”他刚讲到起劲,就让谢书记给打断了。谢书记对他说:“田震同志,灾情如火,现在是研究紧急措施的时候,治理青云河那是后话,先说当务之急。”
田震做了个鬼脸,立刻调整了心态说道:“好,先说应急措施。
“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挖引水沟,分流可能暴涨的河水。将洪水引入山谷、沟壑,或者沼泽地带,不要在乎局部损失。”
“你是说丢卒保车?”张部长颇为欣赏地看着田震。
“是的。”田震点头认可,并继续说道。“再就是及早转移群众,把群众引领到山丘、埠岭地带,安营扎寨,只要保住了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防汛抗灾就等于取得了胜利!”
谢书记紧接补充道:“将洪水引到低处,将群众引到高处。这个战略是可行的,但要注意一个问题,不能躲避了灾害,而忘记了抗击灾害,各公社要将民兵组织起来,作为抗洪抗灾的主力,修坝筑堤,奋战洪水,争取将洪水挡在坝内,拦在村外!”
张部长也蛮带激情地说:“在抗洪救灾当中,要时刻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用阶级斗争的战斗精神,战胜即将到来的自然灾害!”
会议最后,张部长代表县委,对防汛办公室的人员进行了分工。防汛办公室分为两个组,田震负责综合协调组,钱副局长负责后勤保障组,每个组四五个人,吃住在办公室,不经批准不能回家。这样一来,田震就跟本公社的工作发生了短期的脱节。虽然在这里经常接受县里的头头们哈呼,但田震觉得这份新的工作很受用,至少是管理幅度宽了,自己的作用大了,别看自己仅仅是个小组长,却能听取县直各部门的汇报,朝着各公社发号施令。在当官这个问题上,他是很纠结、很矛盾的,他看不惯官场的庸俗之气,也不迷恋权力的神奇作用,可是拥有了权力就能受人尊敬,掌握了权力就能指挥自如,这是让他依依不舍的,对一个有理想的人来说,谁不想前进的路途上顺风多一些,障碍少一些呢?
恐惧的雨灾终于来了,来得很老道,也很散漫,先是轻轻地起风,接着跟来了雨点,天上的乌云随之扯起了黑幕,大地顿时阴沉下来,该当雷电登场了,但它不急不躁,闷呼呼地怪叫着,唤来了蓝幽幽的孤光,一场密密麻麻的降雨这才拉开了序幕。田震清醒地意识到,这场有条不紊的降雨,看起来不大,却会持续很久,带有成灾的天象。果然,连续不断的降雨虽然不大,但到了第四天全县就出现了险情,尤其是沿河十个公社,虽然紧急加固了堤坝,但汹涌的河水一波强过一波,防水堤坝岌岌可危。田震电话调度南流公社情况,谭永吉苦喊道:“河水快漾出来了,上游的弟兄再不分流,老子就全完了。”
田震又电话询问侨乡公社,值班的党委委员肖大嘴低沉地答道:“上游再不采取措施,我们就毁了。”
田震告诉他:“赶紧打开连接青云河的倒压涵洞,向引水沟分流。”
肖大嘴说道:“涵洞打开了一半,但消化不了上涨的洪流。”
“扯淡,为什么不把涵洞全部打开!”
这时肖大嘴才对他说:“引水沟才挖了一半,全打开涵洞,洪水就控制不住了,淹了河边的大队不说,全公社都将泡在水里。”
田震疑惑了,问肖大嘴:“两台挖掘机,一千多劳力,就没整出一条引水沟来,真邪门了!”他是很少爆粗口的,但还是爆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