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就在眼前,走上十步,伸脚一迈,她从此就不是梁家人了,梁鸣扬定下的婚事自然作废。
门槛只有一寸二分,却困住了梁善,她望着矮矮的一截横木,眼泪滚滚滑落。
哭啼了一个月,她第一次不是为九重夜而落泪。
梁善从来没为钱愁过,没思考过钱是从哪里来的,在她曾经的生活里,想要的东西只管拉着娘亲哭闹就成了。可是现在不行了,父亲要一个很讨厌的男人做她丈夫,她哭过,闹过,鬼门关也转过一圈了,父亲母亲居然狠下心拒绝她,宁可她死也要送她去巴家。
梁善方才是真的想和父亲断绝关系,沐扶苍一瓢冷水泼下来,她猛然醒悟——离开梁府,她能去哪呢?万一九重夜不要她,她就像沐扶苍说的一样,身上没钱,也不会挣钱,一个包子都买不到,流落在外只有饿死而已。
不,不仅是饿死,无人庇护的情况下,她更可能是被人贩子拐走,就像府中的丫鬟一样卖给人家做牛做马!
梁善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没得选了,她没得选了,填饱肚子是人最基本的需求,可是为了在以前看来最简单的事情,她竟要出卖自己神圣的爱情!
那就自杀?梁善脖子还在隐隐作痛,她拿镰刀只是做样子要挟父母,之前的上吊未遂已经让她知道了死亡的可怕。
不敢死,又没有其他活路,只能出嫁,顺着父母意思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
梁善摇摇晃晃地回到闺房。沐扶苍先一步到达房间,梁刘氏听沐扶苍说梁善不会去死,哪里肯信,正翘着指头大骂沐扶苍忘恩负义丢下妹妹不管,看见女儿失魂落魄地回来,又怒又喜,一耳光甩在梁善脸上,再抱着女儿痛哭。
梅香春兰等大丫鬟拉开梁夫人,纷纷劝道:“夫人,吉时将近,快让奴婢把嫁衣修补修补。”
丫鬟们顾不上谁女红好,谁女红差,围成一圈,运针如飞,争分夺秒缝合梁善撕裂的嫁衣,梁善木桩一样呆坐在绣床上,梁夫人在旁边连骂带劝:“你这丫头,都怪我平时太宠你,把你宠坏了,谁家女儿死皮癞脸地不肯出嫁,这可是你亲爹定的婚事!巴德礼穷归穷,书院考试,他从来是前三名,只要不出意外,一个进士是保准的,你煎熬上两三年,照样是官家夫人,将来你哥哥当了官,两家人能够互相扶持,比你嫁给九重夜不知强到哪里去!”
听见“哥哥”,梁善呆愣的眼睛忽然一闪,尖笑道:“哥哥?难怪是巴德礼,原来你们指望卖了我,给哥哥换好处!”
梁夫人一愣,接着又一巴掌打在梁善脸上:“你是要活活气死娘吗?娘全是为了你好!”
沐扶苍嫌弃房间内吵闹,掀开帘子要往院子里透气。她走出门,就看见宜娘靠在墙边,把头埋在手里,呜呜咽咽地哀哭,尽似比梁刘氏更为梁善的出嫁伤心。
终于赶在迎亲队伍上门前,梁善换上了修修补补的嫁衣,只要不仔细看,没有宾客能够发现还没等拜堂,嫁衣已经千疮百孔。
梁鸣扬笑眯眯和受邀而来的同僚应酬,心里则发狠想,若是梁善不肯出门,就拿绳子捆了送上花轿。所有人都知道他绝不嫌贫爱富,要把女儿嫁给穷书生,临到头悔婚,叫他的老脸往哪摆!
幸好梁善由丫鬟搀扶着,老老实实离开闺房,朝门外走去。
“新娘子出来啦!”小孩子拍手欢笑道。
请来的乐师举起唢呐,敲锣打鼓,热热闹闹迎接新娘。
梁鸣扬不觉抓紧胡须,提心吊胆地注视女儿走下楼梯。梁善路过沐扶苍时,脚下顿了一顿,梁鸣扬一下揪紧心。梁善只是停了一下,继续按丫鬟的指引向前走,登上花轿,梁鸣扬重重舒口气。
乐队在前奏乐,媒婆扭腰跟在花轿旁,丫鬟们分列两旁,提着花篮,不时扬起一把花瓣彩纸,花瓣里夹带着糖果,引得小孩笑闹着追队伍抢糖吃。后面是家丁,抬着一个个漆得鲜艳的朱箱,这是梁善的嫁妆。
梁善坐在轿子里,随着轿子起伏而摇摆。她以前出门经常坐轿子,但是这回的乘轿,给她强烈的陌生感,好像包围她的不是丝绸覆盖的轿厢,而是某个怪物的胃,绣着鸳鸯图案,轻软又沉重的轿帘是它坚固得像铁栏一样的牙齿。
梁善放下盖头,眼前飘过的不是喜庆的大红,而是一角芍药花似的银红色,那是沐扶苍的裙子,她出门时从盖头下面望见的颜色。
梁善当时有一种冲动,想拉住沐扶苍,问问女户怎么当,她想做女户——自己挣钱,她挣钱养自己。
只是短短的一个闪念,她随后更多地想起手帕交们聊天时的笑谈,她们磕着瓜子,嘲讽沐扶苍又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蠢事,惹了什么笑话出来,她们的父母、哥哥、叔伯,是怎么评价沐扶苍,他们都认定,沐扶苍是没人娶的母老虎。
梁善把盖头又往下拉了一点。女户……她不敢,只是人们戳着脊梁骨的谩骂,就令她窒息。
巴家的房子由梁府掏钱重新粉刷一新,但是窄小的面积和简陋的装饰,每一寸都透露出不能掩饰的贫穷。饿了一天的梁善在深夜端起思蝶送来的莲子红枣粥,坐在板凳上,没有勺子,就直接捧碗,沿着碗沿灌了一大口,舌头给烫到,放下碗,掩面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