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阑看着秦缨进门,门扇关上后,听见门内传来了白鸳的说话声,他微微放了心,人却一时未动,谢坚跟在他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站了几息,谢星阑才回了自己屋内,谢坚跟进来伺候更衣,迟疑数次,才开口道:“公子是不是想起了先夫人老爷之事?”
谢星阑默然解下袍衫,谢坚瘪着嘴小声道:“当年的事是意外,您那时候只有八岁,一切都与您无关,您能活下来便是天大的幸事了。”
谢星阑换上干衣,眉尖微蹙,似不耐听这些,谢坚见状愈发道:“出发之前小人便觉不妥的,如今在江上行了两日,您虽未说什么,可小人最知道您,这些年您从不走水路的,此番为了县主才有此决定,县主她也……”
谢星阑眼风看过来,直令谢坚难说下去,他心有余悸地吞咽一下,告饶道:“好好好,小人不说县主如何,小人只是想到了当年回族地之后,族中那些人的嘴脸,分明是意外,他们为了争老爷和夫人的族产,却非要将罪过怪在您一个孩童身上,这些年您不当回事,小人却没忘当年那些人如何待您……”
谢星阑知道谢坚为他不平,但他目光落在沾着水渍的后窗处,像是在听,又像是未听,若非提起秦缨,他或许懒得搭理谢坚。
谢坚声音越来越小,说至最后,只剩无声的哀叹,他静静站在门口,喉头好似塞了一块硬铁,而谢星阑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像在计算什么,又像陷入了某种回忆难以自拔。
屋内油灯摇摇晃晃,谢星阑的身影却岿然不动,看得久了,谢坚眼底发酸,平日里再如何油嘴滑舌,此刻却找不出一字宽慰。
门外风雨如注,屋内却落针可闻,就好似这风雨夜的云沧江,江面上波涛怒涌,可在那江底深处,却定是寂静无声的,一股子凉意从四肢百骸涌上谢星阑心头,似乎下一刻便要迎来灭顶的窒息……
“咚咚咚——”
就在谢星阑胸口越来越闷之时,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平静,他转身看向门口,谢坚一愣之后也忙去开门,很快,谢坚惊讶道:“县主?”
谢星阑立刻站起了身,他快步朝门口来,行止间胸口注入一团活气,“生了何事?先进来说话。”
廊上冷雨斜打进来,秦缨便往门内走了两步,她目光艰涩地看着谢星阑,却并未立刻开口,谢星阑眼底生出两分担忧,“这是怎么了?”
秦缨眸光几动,最终下定决心一般得呼出口气,“我有些疑惑难解,思来想去,就算有些唐突,但也没有比问当事之人更清楚分明的了——”
谢星阑有些意外,等着她说下去,秦缨便正色道:“你晚间问付老板之言,并非是为了今夜的触礁,而是为了你父母当年的船难。”
秦缨语气并非疑问,见他面上并无不快之后,径直道:“我不知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古怪,你若愿意,可能对我说说当年船难是何情形?”
第117章 关怀
谢坚瞪大眼睛, 又连忙看向谢星阑,生怕秦缨所问令自家公子不快,可下一刻他眉头高抬了起来, 只见谢星阑面上闪过一丝意外,又微展眉尖, 通身沉郁之气半散,不仅未觉唐突,反生出几分动容。
“关门——”
谢星阑看着秦缨, 话却是对谢坚说的,谢坚反应过来, 忙将门合上。
凄风冷雨被挡门外, 谢星阑这才缓声道:“问这个做什么?”
秦缨肃然道:“你前日说早已忘记当年细枝末节, 可我想, 这样大的事故,是不可能轻易释怀的,这两日在船上, 我与芳蕤还时常往船头船尾看看景致,但你从未去过,而今夜你听了船舱分隔的说法之后, 忽然有此一问, 我便知道你是想到了旧事。”
秦缨叹了口气,慎重道:“此事是你的私事, 亦不该触你伤痛,但你适才那问, 似是觉得当年的船难有些古怪, 当年死难者众多,若真有古怪, 便该尽责追究。”
顿了顿,秦缨又道:“你我相交数月,于情于理,我都该来问你,若有帮得上忙之处,我自无二话。”
秦缨说完,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谨慎地看着谢星阑,谢星阑瞳底微幽,很快转身示意不远处的长榻,“坐下说。”
窗外风雨呼啸,船身亦晃荡不止,秦缨上前落座,谢星阑也坐到了榻几之隔的另一侧,见秦缨仍是怕惹他触及伤心事的拘谨模样,谢星阑便道:“我父母之事,多年来我极少对人提起,如今你愿问,我亦愿说与你听,我知你好意。”
此言令秦缨心弦大松,她呼出口气,满眸真挚,谢星阑见她忧切都写在脸上,便觉胸口窒闷烟消云散,再沉痛的旧事,也易于启口起来。
他眉眼微敛,语声沉沉道:“当年的情形,我的确记忆模糊,事故发生后,我虽被救上来,却昏睡了四五日才醒,我醒来时,父亲与母亲的遗体已被找到,那时我才知整船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被找到的也只有二十三人,还有十二人没于江水,连尸首也未寻见。”
谢星阑一字沉过一字,和着昏暗的油灯与凄凄风雨,直听得秦缨心口发堵,她目光脉脉望着谢星阑,并未打断他。
“事发时也是个雨夜,船已行入江州境内,距离我们下船的白溪渡只有一日路程,而出事之处虽有暗礁,水流却并不湍急,沉船后是路过的货船救了我,因捞到了江州谢氏的印信,船主人派人去江州报信,等我清醒时,已是族叔父带我回谢氏的路上。”
谢星阑语声沉晦无波,至此时,却忽然添了三分肃杀,“他收到信的第二日便到了,自然也由他主持善后,先送父亲母亲的遗体回江州,又派人打捞其他船工和谢家仆从,打捞三日,仍失踪之人不得已放弃。”
秦缨听得专注,谢星阑此时看她一眼,“那时是贞元七年冬月初八,京城早已落雪,天气比现在冷得多,而大周深秋至冬日皆少雨,江水不比如今汹涌。”
秦缨蹙眉,“那时你们乘坐的是什么样的客船?”
“与此船无甚区别,上下两层客舱,另有装货的底仓,那一行搬了不少箱笼家具器物,因此父亲包了整船,从南沧渡至白溪渡口,不赶时日,要走十天上下。”
谢星阑眉头又皱起,“这些年我从未走过水路,当年再度入京亦是走陆路,因此并不知客船也有诸多讲究,今夜听了付老板所言,只觉有些奇怪,若触礁沉船,少说要有一半底仓进水,但即便如此,也并非无法补救,但那一夜,一切都来得太快了,我记得……还未听到多少嘈杂,船身便没入了水中——”
秦缨忍不住道:“那夜船触礁了?事故前后可有何异样?”
谢星阑敛眸摇头,“我记不清,那一夜我睡得很早,睡前虽是雨夜,但船上并无异样,父亲与母亲也尚在言谈,之后在睡梦中醒来,便是船身倾倒被惊醒——”
谢星阑话头一顿,眉头拧成“川”字,眼底惊疑困惑交加,却是再也说不下去,秦缨心弦微紧,“只记得这些?”
谢星阑落在身侧的手微攥,“后来恍惚落水,江水冰冷刺骨,我困于船舱之中,纵然通水性,但当时年幼,惊慌失措之下,仍呛水窒息……”
谢星阑眼皮轻跳一下,呼吸亦是发沉,可再想,却也只能记起临睡前那一幕,已过了十三年,记忆之中的亲生父母都已形容模糊,更遑论其他仆从的模样。
“族叔到江边时,救我的货船船主曾说我与一块船板漂在一处,这才得以活命,而包括我父母在内的其他人都困于一楼舱室与底仓之中,从事发地下游寻到的亦只有五人,那些未被寻见之人,多半是顺流而下漂的太远。”
秦缨这时又问:“当时未曾检查客船吗?”
谢星阑道:“客船沉江,检查之时,已被江水冲到了下游五里之处,族叔派人查时,船体破损太过,便推算是触礁沉船,那段江滩也的确多有暗礁。”
秦缨拧眉,“船是沉江后被冲去下游,期间船体从礁石上撞过去,自然会增添许多损毁,实难断定沉船时到底是何处破损,雨夜、暗礁,沉船之后无人得救……这颇为古怪,你在二楼睡着,若发现触礁意外,你父亲母亲必定要上来救你,可他们却在一楼舱室被发现,难道变故来的突然——”
秦缨喃喃有声,忽然又问:“失踪的那十二人,都是哪些人?可有船老板?”
谢星阑摇头,“船老板的遗体在底仓被发现,失踪的那十二人,有七人是谢氏仆从,有五人是船工。”
秦缨道:“你们包船回江州,若是船工行船不当,事发之后有不敢担责之可能,危急之时放弃船客性命自己逃生也是有的,但船老板却又在船底仓,若要逃生,绝不可能去船底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