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不忍道:“你们将神像送走,若他真有灵性,难道不会惹其不满?”
施罗摇头笑起来,“南诏忠顺于大周,护佑大周,便是护佑南诏,阿赞曼不仅是水神,更是惩恶扬善,渡苦渡劫之神,只要诚心祈祷,没有他不保佑的——”
施罗牵唇,“我父王年过百半,却从无病痛,便是因他以发奉阿赞曼,如今五十二岁之龄,仍然似刚过而立一般,还有我大哥,他刚生下来巫师便说他活不过十岁,靠着奉养阿赞曼,至今他仍能读书习字似常人一般,我们的周话,都是大哥所教。”
施罗说的情真意切,阿依月亦在旁不住点头,“是的是的,我母亲当年腿受伤,便是借阿赞曼的护佑才保住了双腿。”
施罗又道:“阿赞曼还可明辨人之心智与忠诚,当年我父亲有十个兄弟,祖父不知如何择选德才兼备的世子,全靠阿赞曼指引才选了我父亲为王,这些年来南诏国力渐盛,足见阿赞曼择选无错,我祖父过世之时,原以骨灰供奉阿赞曼,我父亲想要三位皇子,他便有了我们兄弟三人,这一切,皆是阿赞曼降下的福泽——”
施罗所言,令堂中议论更甚,定北侯杜巍听了半晌,冷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父王尊贵无比,却用头发供奉神祇,你祖父更以骨灰供奉,这等用己身献祭的邪祟行径,倒是令人想起了前朝的巫蛊之祸。”
众人闻声色变,施罗却不恼,“侯爷所言在下明白,但供奉阿赞曼,也可同你们供奉佛祖一个道理,只以供品便可,只是……那些号称灵验的菩萨天神,又有几个真的能令人得偿所愿呢?若诚心不足,再良善的神明,也无法渡劫渡难。”
见杜巍面色不快,施罗又诚恳道:“陛下,南诏与大周非同部族,南诏以此供奉,只为表明诚心,绝非要令诸位也信奉阿赞曼,这尊神像被我们供奉多年,只消将其立于明堂,香烛不断,便可佑一方安泰,南诏只望周皇室鹤寿延年。”
异族神明,自是叫人半信半疑,但能进献这样宝贵的神像,确可证忠顺之心,贞元帝眉眼和煦了几分,“此神像重逾千斤,只从南诏送来大周便十分不易,你们有心了,此宝物朕收下,先供在未央池中,就安置在千华堂内吧。”
施罗闻言顿生感激,眉眼微松,似卸下了心间大石,他重新落座,举杯相敬,贞元帝遥遥相应,宴上复又一片觥筹交错。
秦缨对神像并无兴致,却见秦璋看着阿赞曼若有所思,秦缨疑惑道:“怎么了爹爹?”
秦璋叹气,又低声道:“这等异族神明,多少带着邪性,也不知会否带来不吉,这施罗嘴上说的好听,可还真不如直接送来万两黄金为好。”
秦璋修道,自是介怀,秦缨也觉施罗所言阿赞曼之神奇尚待考证。
她未多言,目光一转,却见阿依月似觉周酒味道极好,竟一杯接着一杯连饮,没多时,她双颊红似云霞,一双眸子也湿漉漉泛起水光。
某一刻,她忽然望着席案上的烧过半的灯烛道:“自君之出矣,红颜转憔悴。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1……”
李琨就坐在她对面,便道:“本以为两位殿下和公主只是周话说的极好,却不想公主还会此诗?”
李玥不解道:“二哥也知此诗?”
李琨看着阿依月,“此诗乃前朝举子所作,是说女子思念郎君,内心备受煎熬,流传度并不高,我曾在一本坊间诗集上看过。”
蒙礼这时道:“阿月,你要醉了。”
阿依月似是不服气,直身道:“大周诗词博大精深,很有妙趣,我在南诏之时,专门收集大周的诗词本子,还有话本,如此才学得一口周话。”
崔德妃坐在皇后席旁,笑道:“公主既然喜欢大周的诗词,不如往后留在京城,专门为你请一位夫子教你?”
阿依月唇角微抿,似明白这个“留”含义深刻,面上迟疑的很,但很快,她将酒盏一放道:“我喜欢大周,我愿意留在此,留一辈子都好。”
“阿月,不得胡言——”
施罗也看出她有了醉意,可阿依月闻言只看向他道:“哥哥们的祈望自然便是我的祈望,不是吗……只是……”
她话锋一转看向贞元帝,“只是我们进献了阿赞曼,南诏国中便失了庇佑,陛下可能想想法子,让南诏不再为水患所祸?”
阿依月清亮的声音震得殿内一静,一时所有人都看向了贞元帝,施罗和蒙礼此时也未拦阻,似也想听听贞元帝是何答复。
贞元帝淡笑,“南诏水患,确令朕也十分忧心,你们此番来京不易,先多住些时日,朕或许能为你们寻到解困之法。”
此言虽含糊,倒也给了希望,阿依月不敢多言,一时规矩起来。
宴过三旬,殿外响起了簌簌之声,太后离宫时久,此刻困顿道:“哀家真是不经事了,这会儿便眼皮打架了,皇帝,眼瞧着下雪了,哀家便先走一步。”
贞元帝忙站起身来,“恭送母后——”
众人跟着起身礼送,待太后披着斗篷行至门口,殿门一开,外头果然朔雪纷扬,侍婢们前呼后拥着将太后送走,郑皇后忧心道:“雪下的大,陛下,我们也早些回宫吧,雪大路滑,又是在园子里……”
夜宴已酣,贞元帝也不留恋,“罢了,今日便散了吧,琨儿玥儿,你们送他们回馆阁。”
帝后与宫妃们起驾离去,其他朝臣命妇们也纷纷退走,秦璋懒得与人争路,出了殿门在西侧廊道上躲雪,秦缨站在一旁,只见谢星阑在人群之中一闪便没了影,竟不曾往她这里看上一眼,秦缨心间漫出丝古怪,眼前的园林雪景都失了韵味。
南诏使臣皆住在未央池中,阿依月走出殿门,望着漫天纷扬的大雪,却也朝西边来,这不是回馆阁的路,可急坏了侍从,蒙礼见状道:“没事,她随性惯了,跟着她,让她玩会儿雪吧,我们先回去便是。”
蒙礼一行往东离去,阿依月却没来秦缨所在的廊道,而是径直往积雪的中庭而去,她沿着雪地往西北走,口中念念有词,没多时,传来“啊”的一声惊叫。
秦缨吓了一跳,隔着绿树,却看不清她怎么了,便道:“爹爹等我,我去看看。”
秦缨沿着她脚步往北走,没多时,便听见阿依月的轻喝——
“月亮是南诏神物,在你们大周,一个小小宫婢,也敢叫这个名字?你们周人说话好不敞快,连你也不叫我如意——”
秦缨快走几步,便见阿依月带着侍婢站在一株梅树旁,她一把抽出腰间的软鞭,抬手就朝地上跪着的两个宫婢抽去,一个侍婢痛叫出声,另一人却瑟缩着肩膀一声未出,秦缨连忙道:“公主且慢——”
阿依月停了手,回头见是秦缨,眉头高高挑了起来,“是你!”
秦缨走到跟前,“公主息怒,是她们冒犯了您不成?”
阿依月尚未说话,那痛叫的宫婢先求救道:“县主饶命,奴婢们是云韶府的乐伎,适才宴席散场,奴婢们要从此回宫中去,却不想与公主撞了上,奴婢们告罪,报上名讳与司职,没想到公主更生气了——”
廊上的昏光映在雪地上,正可见地上落着两只玉笛,确是宫伎之物,秦缨知晓了内情,便道:“原来如此,是她们唐突了,公主适才那两鞭子,便算对她们的责罚可好?天气严寒,她们衣裳单薄,实也是可怜之人。”
阿依月撇了撇嘴,“饶了她们可以,但我要她改掉自己的名字!”
她用鞭子指着那始终趴在地上之人,秦缨也狐疑看去,“改名字?您要她改掉什么?”
阿依月轻哼,“我要她改掉名字里的‘月’字。”
秦缨无奈,适才只觉阿依月天真烂漫,可没想到离了贵人们,她对下人甚是骄纵,秦缨试图解释,“公主,月亮在南诏是神物,但在大周,只是——”
“旁人也就罢了,可她一小小宫婢,怎配与我一样名字?”
阿依月不甘,秦缨秀眉微皱,只好道:“你抬起头来,你全名叫什么?”
那宫婢缩着身子,肩背纤弱,撑在地上的指节已被冻得通红,秦缨心急,倾身想将人扶起来,可刚碰到肩膀,她猛然抬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