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生梦死的贵人在催魂调中醒神,惊呼,国朝完了,此时不逃命更在何时。上京乱象已显,抢米的,售卖房产田地的,倒是让惯会投机取巧的奸商赚的盆满钵满。
民间一团乱麻,朝堂上也不见得好,有说快快迁都,有说与狄戎合谈,割地赔款。更有老泪纵横者跪在紫宸殿哭诉自己历年来劳苦功高,恳请陛下准他告老回乡。
不怪众人唱衰,国朝实在风雨飘摇。
征北军与狄戎军队于柳州境内鏖战,全国视线都被柳州吸引。谁料明面上与周游打得不可开交的凶真突然率十万大军夜袭苍州戍边城。更有内贼推开戍边城城门,全无防备之下仅仅三刻钟,凶真便将戍边城拿下。
此后一路高歌猛进无人可挡,再下苍州九城。田国公欲要率军回援苍州,却被早有预谋的狼王伏击,田国公苦战三日,亡于长野坪,狄戎枭其首,悬挂王帐之上。
此后狄戎凶真联手,将征北军围困柳州高粱原。
粮尽兵绝,已至末路。
高粱原上蓦地出现了四堵土墙,罗锦年负手立于墙头,入目皆黑压压的敌军,一眼望不到头。他一说话脸上的血口子像开了闸,哗啦啦往下淌血珠子,取一批铁箭来。
身侧小兵颤巍巍的说:将军,铁箭没了。
罗锦年突然想笑,曾几何时谁能想到,他一个浪荡子都能混上将军的名头,转身回望,突兀的墙头比大旱三年的土地都落魄,长不出几根人丁。人都死了,活该他当将军,一群不争气的。
罗锦年抹了把脸上的血沫子,看了眼小兵,笑问:小孩哪儿人?
上京人。
哟,还是个小老乡,罗锦年换了上京口音,取下腰间叮铃铃挂了一圈的身份铭牌掷给小兵,这才是将军们,上面写了每人的籍贯姓氏,你要能活着回去就把这些铭牌送回各家。尸骨留在高粱原,总要给家里人留点念想。
小兵捧真一串沉甸甸铭牌,心中徒增悲凉。
想了想,罗锦年又取下自己挂在颈上的铭牌扔给小兵,很有些得意:我这块儿不一样,旁人都是铁的,我是金的。他指着自己鼻尖隆重介绍:知道我是谁不?柳州罗氏第六代传人,罗锦年。
此时,墙头震颤,罗锦年眉头一压,面向墙内高声道:诸位!狄戎将我等围在此处,视我等如猪狗,不肯多费一兵一卒,妄图将我等生生磨死。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去罢!蝼蚁尚有搏天之心,我等岂能束手待毙!没了火药还有冷刀,冷刀断了还有尖牙,利爪!哪怕是死也要撕下狄戎一块肉来!
罗青山死了,这征北军从此刻起由我罗锦年执掌,跟我冲!
小兵听得热血澎湃,胡乱抓起一捆火药绑在腰上,纵身往土墙下一跃,罗锦年眼疾手快地把人抄回来,骂道:你跟着冲什么冲,小胳膊小腿还不够狄戎一刀,你的任务是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这是军令!
将军小兵红了眼,哽咽道:遵令。
你若能见到我母亲,告诉她,她儿子当将军了,罗锦年嘱咐了一句。
好。
还有你见到我弟弟罗锦年着魔一样喃喃。
声音在战火烽飞里过于薄弱,小兵没听清后面,扯着嗓子问:将军,见到你弟弟之后呢!
宋凌,我要你用漫长余生的每时每刻去怀念我,娶妻生子也好,夫妻恩爱也罢,唯独不能忘了我。
罗锦年仰头眺望再回不去的上京,迟来的泪点在鬓角之上,心声皆付叹息,没什么,让他忘了我罢。
嗡!
太阿再响,孔日朝失手砸碎茶碗,失神地凝视案几上微微晃动的茶水,忍不住想,为一己之私,为权利之争,戕害万民,导致生灵涂炭,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哪怕自此以后礼朝风云任他搅和,不对,此后还有礼朝吗?还有谁能挡狄戎与凶真,他瞳孔猛的缩成针尖大小,魔障盘旋于脑海,凑近一看,原是二字亡国。
突然一道声音将他惊醒,孔先生,我家老爷请你去书房。
孔日朝抬头一看来者是丞相府管事,脸色惨白的拱拱手,魂不附体的往书房去。
象征性的叩门,里面人说了两声进他都没听见,直到书房门从内被推开,孔日朝方回神,讷讷行礼:老师。
傅御一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抬手按住他肩膀,胸有成竹道:礼朝运数未尽,你不必担心自己做了亡国罪人,死后遭鬼神厌弃,便是亡了国,主谋也是我,与你何干?
运数未尽,运数未尽孔日朝来了精神,难道是狄戎和凶真要退兵了?
傅御失笑:一豺狼一虎豹,怎会退军?礼朝尚有能破局之人。
孔日朝急急追问:谁?他实在不敢想,前线全面溃败,柳州苍州皆岌岌可危,如此糜烂的局势还有何人能救?莫非是天神下凡?
傅御轻笑: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古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可听过这首诗?1
断无此等可能!她仅仅是一介女流,哪怕她真为天生帅才,有破万军之能,待她大破敌军,大权便又回到罗家手中。我们行天之险,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异族合谋岂不白费功夫?孔日朝半是震惊半是不解,一不信那人能扶大厦于将倾,二不解老师为何自毁局面。
傅御眉眼压低,不紧不慢道:你也说了她是一介女流,战事无论输赢,她都必输无疑,救国则不能救己。
孔日朝不解:老师既然如此,您为何肯定她会救国?
傅御喟叹:罗氏上下皆愚人,唯气节二字值得称道。
作者有话说:
1崇祯予秦良玉
第131章 红妆
将军托小人转告郎君,让您忘了他。高粱原上十死无生的小兵居然真的越过战火纷飞的疮痍,埋首躬身于朱雀街前。他听见对面人呼吸一重,也跟着手足无措起来,小心翼翼取下置于夹层的金铭牌,放置掌心托起,仍恐抬首。
宋凌乌法以碧青绸缎懒懒挽着,身上罩了件同色单袍,他瘦得几乎脱相,衣料像搭在木杆上,直挺挺下坠。
哪位将军?他负手而问。
罗将军。小兵语气哽咽。
罗青山?宋凌眸光闪烁,仍不肯去接铭牌。
两位罗将军。小兵不敢再说话,他深切明了,两位罗将军于他而言只是将军,于弟弟而言更是父亲与兄长。
罗锦年?你们军中真是无人了,能让个动静粉白不离手,全仗祖宗余荫为非作歹的废物混账当上将军?宋凌忽然失笑,拂袖卷走铭牌对光而望:你瞧,可不是个二世祖。人人铭牌皆为铜铁,偏他用金。
小兵脸色涨得通红,心中腾起熊熊怒火,想到关于罗府这位私生子的传言,说他有狼顾之相,为了罗府家业仗着家主偏爱行事张扬,不把正室嫡子放在眼中。如今见他作派,闻他所言,活脱脱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