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大朝会。
定远公和平宁侯终于出现在了紫宸殿的广场上,众臣等候上朝的时候见到二人,都微微有些侧目,但没有人敢上前与他们说话。
紫宸殿内,行礼叩首,众臣议事。
夏祯抬头看向许琛,说:“平宁侯今天上朝来了,看来身体是好了。”
许琛出列跪下:“请陛下降罪。”
夏祯:“降罪?”
“臣回朝之后半个月没有上朝,是为不敬。”许琛说道,“按照历律,当减俸降职。”
夏祯:“你不是受伤了吗?朕之前准了你养好伤再来的,你是奉皇命回家养伤,快起来吧。”
许琛依言起身:“谢陛下。”
此时御史大夫方崎出列:“陛下,平宁侯因伤告假情有可原,可定远公并未受伤,这些时日也并未上朝,不知是何缘由。”
许叔亭道:“陛下,臣请辞官归家。”
许叔亭此言一出,朝堂一片哗然。
“你胡说什么呢?”夏祯看向许叔亭,“你刚平定了边境,打了胜仗,这个时候辞官,你让天下人怎么想?”
许叔亭躬身道:“臣没有胡说。”
夏祯:“你没病没伤的,为什么要辞官?!”
许叔亭:“臣确实没病也没伤,臣只是累了,不想干了。”
定远公连个理由和借口都没找,就直接说不想干了,一时各位大臣心中都有些拿捏不准,夏翊清心中也微微有些惊讶,等待着后续的发作。
夏祯拍案道:“当年是你说的只要朕需要,你就替朕守着这疆土!二十年来朕都还没说累,你凭什么说累?!”
许叔亭跪下说:“二十多年前臣是说过这话,可现在不是二十年前了,二十年前臣带兵在外,再苦再累心中都是暖的,臣知道长羽军所做的一切是有意义有价值的。可现在臣心里冷了,带不动兵了。”
夏祯:“什么冷啊暖的!你把话说清楚!”
许叔亭只是磕头道:“陛下,臣请辞官!”
夏祯看着许叔亭:“许箬!你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站起来回话!”
“陛下是想听实话吗?”许叔亭跪在地上问。
夏祯:“是!说实话!”
许叔亭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陛下可曾记得,开宇二年草原七部联合攻打我仲渊之时,长羽军三十万将士在北疆吃的是什么粮食?战马吃的是什么饲料?”
夏祯说:“当时朕以举国之力供应着长羽军的辎重,军中一切用度都是最好的,士兵吃的是精粟米,战马吃的是精饲草。你问这个干什么?”
许叔亭:“那敢问陛下,为什么十多年后我仲渊国力如此强盛之时,战士们吃的却是带壳的粟?战马吃的是干草杂饲?”
“你说什么?”夏祯显得十分吃惊,“怎么可能?冯墨儒!怎么回事?!”
冯墨儒出列道:“回陛下,兵部只负责押送物资,这粮食可不是兵部出的啊!”
许叔亭:“物资到了前线,除了上面一层是精粟米和精细饲草以外,底下全都是劣质的粮草!这粮是户部调派的吧?”
魏拓躬身道:“回陛下,臣给兵部的都是上好的精粟米和饲草,并不知道劣质的粮草是哪里来的,请陛下明察。”
“魏大人不知道吗?”许叔亭看向魏拓。
魏拓神色如常:“臣确实不知。”
许叔亭转而向冯墨儒说:“冯大人,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公爷请说。”冯墨儒恭敬地说。
许叔亭:“敢问冯大人,战前武库司存放战车多少?弓多少?轻甲多少?重甲多少?帐篷多少?”
冯墨儒:“回公爷。库中有重型战车十万辆,轻型战车四十万辆,弓数百万张,轻甲百万,重甲五十万,帐篷也有百余万顶。”
“这一战用去多少?”
冯墨儒:“这一战消耗重型战车两万,轻型战车七万,其他损耗尚未统计完成。”
许叔亭继续追问:“战时可曾向户部请款用以赶制战车兵械来补充库存?”
冯墨儒摇头道:“不曾,武库司库存充足,兵部原计划是用接下来的两到三年将库存补足。”
许叔亭转向夏祯:“陛下,您明白了吗?”
夏祯转而看向魏拓:“魏拓,你不该给朕一个解释吗?你说兵部从你这里支了二百万两银子,可那些劣质粮草和武器押送,用得着二百万两吗?!”
魏拓拱手道:“回陛下,户部所有的帐都有明细,如果陛下不信,可以派人查。更何况,如果长羽军真的用的是劣质的粮草,为什么当时不说,为什么回朝的时候不说,为什么在捷报传回的时候不说,反而拖到今日才说呢?公爷您用辞官来要挟陛下,直指我户部,是何居心?”
许叔亭直视魏拓:“是何居心?我为什么当时不说?魏大人,战时最忌后方不稳,我这是在替你户部遮掩!我是在安抚军心!我跟士兵说,今年大旱,粮草不足,让大家忍一忍,硬壳粟也可以吃,行军之人不畏苦,重要的是替今上拿下这场仗。我在军中二十余年,这场仗用了多少军资,会花费多少银两,魏大人当真以为我算不出来吗?后来凯旋回朝,陛下赏下来的恩赐,我不顾陛下怎么想,也不管世人怎么看,全部一车一车拉到军中分给士兵,为什么?我怕他们心中有怨!我想着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我想着你魏大人再怎么样也是仲渊的户部尚书,可你那天说了什么?你说这一战不过是小功绩!”
许叔亭有些激愤地说:“魏大人,你知道你口中的这小功绩是多少人命换来的吗?是十三万五千七百二十三名士兵!他们这辈子吃的最后一顿饭,是带着壳的硬粟!他们中间有跟着我二十年的老兵,也有年仅十八岁的少年,他们是父母的儿子,是孩子的父亲,是妻子的丈夫,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是他们用命堆出来的这场胜利!你见过马革裹尸吗?你知道十三万尸体堆成的尸山是什么样子吗?我前线将士拼死奋战的时候,你拿着他们的口粮在临安一掷千金,你良心上过得去吗?!”
许叔亭继续说道:“诚然,在其位谋其政,士兵自入军营那一天就有准备,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也无怨无悔,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也是作为士兵的觉悟。但这不能成为亏待他们的理由!没有谁天生是士兵,也没有谁生来就注定要打仗。军中的士兵不畏死,是因为他们有信念,有对自己士兵这个身份的认同感,有对仲渊的归属感!他们在守护着他们的家人和朋友!但你在干什么?!你贪墨的那些是军资吗?!那是人命!”
许叔亭这一番话说得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出声,最后还是夏祯开口说:“定远公,你先冷静一下。”
许叔亭转向夏祯:“陛下,您可以不给臣交代,也可以不管平宁侯受了多少委屈,但您不能让将士们寒心。臣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臣无能为力,所以臣请辞官。”
“怎么还有平宁侯的事?”夏祯看向许琛,“怎么回事?”
“回陛下,臣无事。”许琛上前。
许叔亭接话:“陛下,您有没有想过,八月十二回朝的时候明明还能站着跟您说话的平宁侯,为什么后来反而告假不出了吗?”
夏祯问:“是伤势反复了吗?”
许叔亭说:“是。平宁侯在阵前拼杀时断了一根肋骨,撑着精神回到家之后就引发了旧伤,那旧伤是去年陪着寭王去信州时候留下的。”
魏拓反驳道:“定远公,你之前说我户部贪墨物资也就罢了,怎么现在把平宁侯的伤也归于我身上?难道是我让他受伤的吗?”
“难道不是吗?”许叔亭质问道,“信州晚屏山观音庙那些刺客是哪里来的,魏大人当真不知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魏拓甩了一下衣袖,然后转而对夏祯说,“陛下,定远公胡乱攀咬,想来是战场上受了刺激,有些神志不清了,不如陛下就放定远公辞官吧。”
夏祯怒道:“魏拓!定远公征战沙场二十余年从未有败绩,你现在是说守护我仲渊边境二十余年的大将军神志不清吗?你太放肆了!”
魏拓听言神色一变,立刻说:“臣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夏祯呵斥道,“只是他戳到你痛处了吗?!”
魏拓连忙跪下:“臣不敢,陛下息怒。”
夏祯看向夏翊清:“寭王,去年你跟平宁侯一起去的信州,也是一起遇刺的,你来说。”
夏翊清上前回话:“回父皇。去年我们一行人到信州第二日便去往晚屏山查案。我们在观音庙遇到了百余名刺客,平宁侯因分心照看儿臣和袁学士,中了刺客一掌,回到官驿之后就昏了过去,若非骁骑卫统领纪寒救治及时,平宁侯恐怕是要被抬回临安的,此事骁骑卫和袁学士都可以作证。”
袁徵上前说道:“回陛下,寭王说的全部都是实情。”
夏祯看向许琛:“平宁侯,你自己说,怎么回事?”
许琛上前跪下说:“回陛下。臣当时被刺客打了一掌,血淤于心,是被纪统领强行打通经脉逼出淤血才醒来的。”
夏祯厉声道:“朕是问你,长公主不让你说的事情是什么?”
许琛抬头看了一眼许叔亭,夏祯见状说:“许琛,你是听你义父义母的还是听朕的?!”
许琛给夏祯磕了一个头,然后直起身子说:“回陛下,当时刺客全部被臣和骁骑卫斩杀,臣后来去看过那些尸体,并在尸体上找到了证据。”
“什么证据?!”夏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