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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叶萋萋-2(2 / 2)

元羡听了几件就走神起来,这和记忆中少时偷听过的青龙例会并无不同。或有不同,但他全没在意。

原来是她。所以那夜的出入名单中当然找不到她。

他想到此处忍不住看向皇穆,她似乎精神不济,左手撑着头支在案上,她手腕上厚厚缠着几道纱布,腕上松松地挂着一个金质嵌珍珠双龙戏珠镯,她脸上强撑出的笑意中渐渐显出倦容,像支插在瓶中韶华胜极却已经有些谢意的芍药,一身锦绣奢侈却显得面目越发清冷。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就见过她。那时候众人还都叫她的小字。

宝璐。

皇穆虽封公主,但并非天君子女。她父亲叶容是天君帐下一名元帅,殉国于承景之乱,母亲裴柯难产而死。叶裴两家经历诸国战事后只遗下皇穆一人。

太后于是收养了皇穆,放在身边极尽所能的宠爱。他跟着母妃去天宫谒见时,与她见过几次。记忆中相貌极好,装饰的粉雕玉琢鲜艳灼灼,身上香极了,以及,特别刁蛮。

她及笄礼后封号柔嘉,掌花朝建。听闻她与即鸣订婚时,想起的不过是她举着兔子灯跑来跑去,攀着天君的膝盖爬进怀里搂着脖子笑着唧唧哝哝。他后来于邸报上看到西海献三千水军,天君命昭元公主收水军组麒麟殿,与四殿同级时并不知道昭元公主就是皇穆,只是诧异于一个公主居然执掌军殿。□□有不少女神位列仙班,可昭元公主所在的是个要认真上阵杀敌之处,且似乎天君也真的让她上阵杀敌,麒麟殿组建三个月后即参加边防巡查,出战平乱。他也听到过,在邸报上看到过几次她大胜而归的消息,还曾在心中暗暗嘲笑天兵天将何其无能,一殿主帅竟让个女孩做了。宴席之上谈笑起来,也曾听人议论过她的相貌,但见过她的人或缄口沉默或有心编纂,她的形象在传言中日渐魁梧,赳赳武夫起来。

昨日夜间他还存着或者皇穆会来觐见的心,边临帖边等人,《前赤壁赋》都写完了,看看时辰已经亥时,于是确定她是真的不会出现了。他丢下笔伸展手臂走了几圈,拿起案上的穷其面具,想起水君退婚事。梁昂的相貌于四海水君中鹤立鸡群,曾和顾裴中、叶容、时潜并称四公子。如此人物,于君后相貌想是要求极高。皇穆当初毕竟以□□公主身份下降,迎亲至属地才悔婚,恐怕相貌和性格都让人无法忍受。

昨夜睡前,他这般愤愤想到。

元羡看着此刻已经斜靠在座上,面色愈发苍白的皇穆,她额上那颗珍珠让他想起昨夜的笑话。他彼时听到时心里想的是何其贪婪,如今却觉得除她之外,谁的宫中也不配摆放那株珊瑚树。

他思想的热闹,却见皇穆撑着缓缓坐正,打断正在汇报营区修缮事的主簿,“此事散会后你呈一份文书来,是缺金值?”

“缺金值也缺狸力。”

皇穆歪头想想,笑道:“你先写,写完呈上来,我们再议。缺金值还可以像大农令要,缺狸力,那只能派几百步兵去柜山抓了”。众将大笑。

“我累了,过几日再补一次例会,今日未说到的会后呈给仲瑜、思慎。可还有什么现在就需决断的要紧事?”

右手边倒数第三个圆头圆脑的参将左右看看,身子向前靠靠:“主帅,靖晏司要对诸州进行测绘,要求各殿上报测绘里数。”

皇穆眉头微皱:“各殿上报?是什么意思?”

那参将眨眨眼睛,有点呆地顿了顿,“就是上报今年能测量多少面积的疆域,绘制多少面积的舆图。”

皇穆轻笑着摇头:“这是什么道理,他们让我们测哪里我们就测哪里,让我们测多少我们就测多少。让我们自己上报,我把九州都测了,或者我就测一座山难道也可以?让他们自己做了计划分配给我们。”

皇穆每说一句,那圆头参将就点一下头,手上不停地记录。

皇穆喝了口水,看看众人,“还有什么事?”

左手边桌尾的一名参将道:“靖晏司下发了新的战甲,军士们试穿过了,军甲没有问题,兜鍪有点小,意见已经反馈。”

皇穆点点头,陆深却突然道:“新的兜鍪太小?谁去试戴的?”

“林鹤鸣将军。”

陆深轻叹了口气,“文移递上去了吗?能追回吗?”

元羡正疑惑间,却见皇穆无声绽开一个极灿烂的笑,众将如梦初醒般皆大笑起来。

“主帅,那兜鍪真的是小。”林鹤鸣被众人笑得面红耳赤,向皇穆辩解道。

皇穆歪倚着看他,却只是笑。

右边桌尾的参将突然红着脸支吾道:“主帅,去岁我们与白虎玄武一事,还未上呈我殿的彻查结论。”他边说边偷看元羡,像是极为忌惮。

元羡只觉本来松动活泛的气氛立时又严肃起来,略想想便知是三殿暗探事。

“不是当时就具文上表了吗?”皇穆却不在意,脸上还带着笑,探寻地看向陆深。

“那份呈文当时还要求主将具名,列英齐伤重,呈文大概在他那里等了几天,他签字后没有送上去?”陆深早忘了这件事,只记得最后命人送与列英齐并让他签字后直接呈到靖晏司。

“列将军收到后即刻签字上呈,但程棠将军说他也该具名,所以从靖晏司又截回来转送东海,程将军不知道应该从他那里直接呈给靖晏司,又转回来给了我们主事。就夹在东海增加补给的文书中,却未说明,前几天我们整理补给时才看到,问了一下靖晏司,我殿的呈文确实未上报。”

皇穆一脸好奇:“靖晏司没收到呈文,却没催要?”

“没有,我都不知道没送上去,一直以为没批回来。”陆深微微一笑,狭长的桃花眼越发上挑,他语气几近轻佻,不知是不在意这件事,还是不在意靖晏司。

元羡与他接触了几次,觉得他老成持重,不想此时却有些乖张不驯。

皇穆笑笑,语气轻快道:“那今天呈上去,我说邸报上始终未见此事,原来如此。”她轻轻啜了口茶,放下茶杯后抬头笑道,“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见众人皆摇头,看向陆深:“那么春分引少龙过阵一事,副帅还有什么意见?”

陆深看了皇穆一眼,眼中似乎有些情绪,却只是唇角带了笑,“过几日不是还要补一次例会吗,此事再议。”

皇穆听他如此说,弯弯眼角,露出一个极乖巧的笑,转首看向众将:“那么就这样?”

众将起身,元羡犹豫了一下,也站起来,皇穆看看他,愣了愣,忙招手示意众人坐下。皇穆入殿以来一直从容,此刻面上却带了些尴尬,她静默了几秒,不好意思地看向元羡,诚恳地问:“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元羡几乎笑出来,摇头温声道,“主帅客气,我没有事。”

皇穆点点头,看向众将,“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她说着撑着座椅俯身准备起身,却没站起来,陆深起身上前,扶抱着将她架着搀起来。

大殿之内,气氛又低沉了几分。

元羡的心在又皱了皱的同时,升起无限妒忌,他居然就那么亲昵地将她搀了起来,明明身后就有侍从。

皇穆站起后笑着对陆深说了声:“有劳”,蹒跚着走向元羡,“不知殿下可有政务,如若方便,还请移步内殿坐坐。”

她说话本来就轻,此时大概倦了,元羡俯身靠近了些才听得清她在说什么,也闻到了她身上极重的药味。他觉得应该让她好好休息,但舍不得“内殿坐坐”,略一挣扎,“我没有别的事。”

行至殿门,皇穆示意元羡先行,他哪里肯,略僵持,皇穆先他一步出门,本以为大殿之内便是内殿,不想竟是一条游廊。阳光倾泻而下,春晖融融,春云叆叆,两侧的玉兰重重叠叠竞相开放,于蔚蓝天色下逾显绀缕堆云,清腮润玉。

皇穆一时还不适应殿外的明亮,抬手遮了遮,元羡发现她右手腕上戴了条白玉珠串,也缠着绷带,右手上的伤似乎要重些,绷带上隐隐透出些血迹。她眯了眯眼睛,笑着转过头对元羡道:“今年的玉兰开得早。”

他这一早上见她笑了无数次,但不知为何,总觉得那笑容隔膜着,用以敷衍众人,甚或带着些调侃。这次不同,她眉眼弯着,眼里有潋潋春光,他不禁想起句“遗芳掩色,真恣凝澹,返魂骚畹。一盼。千金换。”

元羡跟在皇穆身后,只一步就几乎与她并排,她的左腿迈不开步,使不上力,看得出尽力控制,但身子还是有些摇摆。上元夜她行动流畅自如,这几日因什么事伤成这样?

“是啊。”他有些意乱情迷,愣了半响才想起应该说话,“你这里的玉兰真好看,宫里也还没有开。”

“是吗?”皇穆停下看他。

皇穆身上有种与她年龄和相貌不相符的做派,倦气沉沉,脸上总带着点似笑非笑。她诸多老气横秋的情绪中似乎唯有好奇和疑惑是控制不住的,例会之上询问靖晏司是否催要文书时,还有如今。她停下脚步,一双杏眼圆起来,眼里是认真的疑惑,一脸稚气,“宫里的玉兰没开?”她回头问道。

他又想起那句诗,想起“一盼,千金换。”

千金?万金都不换!

宫使本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见她回首,为首一名赶几步上前,正听见皇穆问话。她不知来龙去脉却也立刻知道了来龙去脉,略为难地看元羡一眼,“臣这就去问问。”

“宫里的开了,只是没有你这里的这么漂亮。”元羡这才想起花朝监也在她手里,急忙道。

皇穆闻言笑笑,没再说话。风翩翩而过,带着她身上香气笼向元羡,刚才离得近,药气浓重,此时药味散了些,于是闻到些丝丝缕缕的香气,味道与上元那天有所不同,少了些甜腻,多了些凛冽清冷,没有那天那么甜腻,缠绵。

但也好闻。

四下安静极了,除了几声莺啼燕语,檐下铁马叮当,就只是风过处衣襟摇动声,环佩叮当声,脚步声。

元羡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不知殿下对官署可还满意?”

“很好,很满意。”元羡上前一步与她并肩,看着她道。

她虽然削瘦但个子不矮,元羡悄悄比了比,她的发顶差不多到他鼻尖。

“麒麟未曾迎驾接驾过,怠慢一定难免,还望太子体谅,不妥之处,千万指教。”

元羡上前半步,与皇穆并肩,柔声道:“主帅客气了,我此来麒麟是参习军务,这次领的是五品军衔,主帅是我的长官,请主帅千万视我为属下,迎驾接驾之语,万勿再提。”

皇穆笑笑,元羡等她与自己做作客套,可她再未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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