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你说话有时候太白,其实会很伤人。放在心里不说,也不妨碍你判断。
杜:我只是有点害怕。
岑:你要信任他一点。
杜:岑哥我知道,但感觉有点难。我妈又打我了,还一直说我贱。
岑遥前天才在天花上钉了根弧形不锈钢,环子一穿,扯匹被单,算是个井口大的试衣间。一个人,大约够;钻两个人,帘子微微掀动,里头正起腻。岑遥悄没声地进店来,饶是三十岁了,那低低的动静听着都滴汗。
“正好吧?”“卷一下,裤脚还是有点长。”“你蹲下弄吧。”“我是你妈吗?”“嘿嘿,你是我心肝。”“那你昨天不睬我?”“哎别说了,卷多点。”“你这块潮了怎么?”“想你冒的水儿。”“是蹭的尿吧?哎,别亲我。”“晚上回你家。嗯?”“套没了。”“买。搞烂你的腚。”又一阵窸窣声,像闹耗子。
杜晓峰掀帘出来,正见岑遥坐柜台里剥五香蚕豆。吓一跳,脸发烧,“岑哥。”
“你怎么来了?”岑遥起身给他找纸杯,“永达这么稀乱,亏你能找到我。”
还是黑粗框的眼镜,没棱角的好面孔。可突然看他不觉得纯了,他黑瞳仁,碎短发,汗津津的后脖颈,身上渥有股因蒙昧而生的憨甜与性感。要真是那种人,的确是三瞥两瞥就要动心了。岑遥心里觉着不舒服,认为这孩子言行蹊跷。但又没谁不在这年纪挥霍点什么,他的困厄跟沉迷不已,应该也都是真心的。何况老杜丧期也早过了。
杜晓峰低头,又恢复初见的腼腆,“问问就找上来了。”
“你妈还好吧?”岑遥递他水,“裤子合适吗?送你吧。”
“我老舅接去照顾了两天。”杜晓峰指太阳穴,“有点偏头痛。裤子合适,我付钱。”
“头风这东西不能累。”岑遥抬下巴冲帘子,揶揄说:“他吧?”
“他。”杜晓峰伸手揪人,“娄伟。”
站出来个大个子。皮肤黑亮,前胸大臂胀鼓鼓的,健儿体魄兼好学生相貌,不大洋气。他典型是多年以后同学会上,“咱们当年那个土老鳖班长呀”。
娄伟也是一口白牙,说话带阜阳音:“你好,岑、岑哥,他跟我说过你。来得冒昧。”
“我的乖。”岑遥讶异,“你这么高。”
岑遥记得也是旧年这月份,皖中树还不多,一是毒日头,四处云云溶溶。孙迎春是一袭蕊黄的长裙,穿矮跟皮鞋,露一截釉青的足弓。她笑盈盈地要先点名,刷啦啦翻花名册,吊扇嗡嗡,没谁说小话,只余轻或重的呼吸。一个个名字朝外蹦,余莹莹、苗佩文、徐静承、马一笛、贺磊,等等,岑遥如今只能记得个别名字里的个别个字了,脸孔也对不上了。等自己被喊到时,总有一点焦虑,喉咙隐微作痒,想着怎么才能不着痕迹地念好那个“到”。手里一支钢笔,盖帽旋开拧合,反复多次。到自己比预想快,起身,磕了膝盖,抬头,到!坐下,小舒一口气。随后是一阵松弛的惘惘。节奏到“湛超”时停了一顿,孙迎春说了句,咦?姓湛,很少见哦。大家就都齐齐回头,接着有谁轻呼,哇。岑遥记得自己当时也是在想:这么高?他不自觉地在纸上写了一个“湛”,墨洇染出一团。
后来觉得自己有点傻/逼,就在后头又补写了一个“蓝”。
时到晚九点,皖中起了阴凉的风,说是江浙沿海有台风正登陆。
占小便宜心态,岑雪偶尔在瘫子家洗了头才走。湿漉漉一匹,盘两盘,用抓夹固定,满屋飘发乳香。先在煨锅里下了猪筒骨,佐葱结姜片,焖过一夜,明天熬出来白汤能下挂面。想着夜里要落雨,就依次关了窗,有半扇的插销年久失修,狠狠锈了,连捶带凿才闭上。关了灯,摆上尿壶,转个身要说“你睡好我走了”,瘫子闷声:“阿姨。”
久躺的雄性总会疑心自己那玩意儿还灵不灵光,出不出浆。岑雪掖好被子去洗手。
听见有“噼啪”的响声,岑雪扭头,见他连连在扇自己嘴巴子。
“哎!”岑雪去扥他精瘦的手腕,“小苏!小苏!”
他大哭。瘪胸膛几鼓几落,不扇脸了,改用拳咣咣凿击自己的腿。
“你明天喂我点耗子药吧!真难受啊!活着真难受啊!”他一哭,嘴更发着乌紫,“活着真难受啊岑妈妈!”
“别想三想四。”岑雪先钳他两臂,“哪难受啊?有吃有喝。”又放倒他按抐住,“想想那些个住桥洞的,得大病的。”又扯出他枕头下掖着一根绑带,抖落开,“再讲哪个不难受啊?哪个快活啊?”捆上两捆打个结,喘吁吁,“不是绑你,让你定定神。”
他噎着吼:“我现在哪还算个男人?!”
岑雪用揩去他鼻涕眼泪,“哪不算?枪不还过劲很吗?刚不给你磨了磨吗?”狎侮的话,欧巴桑的年纪说出来让人想吐,此刻蓦地成了劝慰。
他接着抽了几嗝,渐渐平静下来。窗外轰然滚起雷声。
“你儿子好像很讨厌我?”他问。
“哪啊,他是记恨我。”
“怎么讲?”
“没事,讲不清。母子嘛,根本讲不清。”
“赶紧走吧,雨要下了。你儿子晓得又要骂我。”
岑雪给他解绑带,“不许闹了啊。”
头发折腾散了,几绺挂在两肩,梢上水滴滴落,浸潮了前襟两团。她头一低,手一颤,眼泪莫名其妙就顺着面颊沟壑滑进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