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望着镜子里的岑遥,做口型:“可以喔?”轻盈明快,从未有过。
岑遥挑眉以表肯定,逾刻见她望穿一切,到了一个无人抵入的时空维度,有失神的样子。很难说那里温不温暖、有无天光雨露。她摸上翻领,“79年的时候,我第一次见你爸,他是工厂工人,会写诗,我刚从农村上来。我找你姥姥要钱买了匹新布,做了一件豆绿色褂子,也是有个硬硬的领子,扎得我有点痛。”岑遥想让她不要说了。“家遥,我等下再去买支口红,好不好?”她用两指撑开眉心的沟壑。也没办法再怪她喊错了。
岑遥背过身,导购“啊”一声要惊异地张口问话,他比禁声,手背擦过眼。
“买呗。”咽了一口,又说:“好啊。”
湛超堵在了红星路,车里放《like a rolling stone》。到家近九点,房间没有开灯。他换鞋靠近浴室,门里有光,和哗啦啦的水声。敲了两下。里头闷声,“干嘛?”
“撒尿。”
“憋着。”
“哎喂喂,膀/胱要炸了,救命呐!”
不多时,“那你进吧。”
房子装修是田园美式,厕所也没落下,房型如此旧,居然还摆了只小浴缸。缸容升大约三百,岑遥规定如若无要紧事,严禁使用,谁用谁缴水电费。可洗澡能有什么要紧不要紧呢?湛超进门,见他肩膀以下整个儿泡进水里,脸上水溶溶,鼻沟纹路走势朝下,俨然过劳的疲态。他睁眼又闭上,仰上浴缸檐。湛超站定,掏鸟,不出水声。
“不炸了么?”岑遥笑,“尿啊倒是。”嘬嘴就嘘出一段旋律。
湛超掖回鸟,“还有点儿、羞羞。”
岑遥身体还是白洁的,因瘦而无逼近中年的衰态。非要说比十八岁的,青雉而满蕴生机,几乎刺破一块皮肤就汩汩有汁液流淌的那具,变化就在颈子上有了两圈环绕的细纹。很难避免,港岛的不老美人多是在这里露了光阴的马脚。但他在眼前,湛超仍然感觉生动,跟久别过没关系,就只是非常单纯地、持续地,喜欢着他的身体,虽然不像十八岁那样欠自制,但也很难得了。感情没有熏干质变,依然就是夹带着丰饶性/欲的本来面目。湛超有点心动,过去拂他深凹的锁骨窝。
“洗手了吗就摸?”岑遥依然闭着眼,“帮我洗下头。”
“什么?”
“帮我洗下头。”声音低平下去些。
湛超忙点头,“好!”
他今天又花出去小三千块,且是肉包子打狗。上个月老刘头被逮那事不算小,扣车扣证,运管罚他三万。他去客管办公楼下跪遭冷拒,脑子一热,爬上四楼作势要跳,警车消防一字排开,百多号仰头围观。最后被从五楼飞下的消防员一脚蹬进了屋里。中度脑震荡,断了两根肋。他老婆哭嚎之悲愤用力,手竟不自觉就把钱递上了,还要反复安慰她说,没事的,小坎子。他很明白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去轻易悯恻了,物与心变了比重,情感质地也不再如陶土而动辄柔融,想想,有无数理由说服自己冷情。但总有个小人在喊:我的三十岁还不错,我也没变。洒脱一点喔。
这些话湛超没法儿跟岑遥说,难堪、难堪,也是乘二不会相减。
他光着上身,坐浴缸檐上。灯虚晃晃,水汽濛濛。他按着岑遥脊骨,将莲蓬头对准他堆积乳沫的耳侧。听他吸气,“嘶。”
“嗯?”关了水,掰他下颌,“迷眼了?我看。”
“嘶,好辣。”手背在睑处蹭.
“别揉了!”湛超从浴缸里鞠起一小捧,淅沥沥淋下去,“闭一会儿再睁。”
岑遥就只能感受眼盖上的一片阴影,“票帮我取了吗?”
“嗯。明天下午,傍晚到宝安。”湛超说,“三张经济舱。深圳反正还很湿热,伞带着,也不用穿多少衣服。”
“你不用陪我。”岑遥眼皮颤颤颤,仍然酸痛,“啊这么辣我愣他三!什么牌子啊?”
“我有几个原来剧组的朋友,在罗湖混。”湛超又鞠一捧,“不是单纯陪你,见见他们。清扬的啊,你自己买的。薄荷的吧?去屑那个,不辣才怪咧。”
须臾沉默。岑遥说:“那如果我想打他,你就能来锁我了。因为他是我爸,而且要死不活了,我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我感觉我妈居然一点都不恨他了。怎么回事啊?小宝也不会恨他。他走的时候她还很小。可能都记不得了。怎么这样?搞得就跟只有我在斤斤计较一样。我是男的诶,那我是不是......你在我就安心一点,好像更知道该怎么做。”
湛超抹掉他两道痕,“睁吧。”他肯定不会承认是眼泪的。就逗他。忧心转更悲道:“紫薇,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我就是你的拐杖。”
岑遥“哧”一声笑,戳他肚脐眼。又问:“你还跟以前一样,会觉得我有点可怜吗?”
“没有啊。”
岑遥手覆盖他的眼,“那别这样看我。”
湛超捉过他手腕在掌心啄了下。两人偎在浴缸一端,不是共浴,依然显得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