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0雪。我算明白了,什么叫日记?就是不想写也得他妈每天写。想写就写不写拉倒,管他语法啊修辞啊,应该叫诗。我还就不分段儿!行了,我是诗人。正好我最近看了冯至,虽然我不配跟人放一块儿。说自己吧。快除夕了,下学期就要分文理了,就我那期末考试成绩,我看还是学文靠谱。就算我考音乐,那也是文科分低。我靠,钱越居然告诉我他要申报美国的学校。加州?回头我在地图册上找找。希望他牛逼。我爸也说过送我出国,我才不去。猴子贺磊肯定随着我步伐走,我们挺像f4,哎操了,要缺个f了。还有我爸,有生意,除夕出差,要带我妈去秦皇岛,寄来了两盒南海参,一箱双头鲍(我靠,海里居然有这么大鲍?再大点儿不定谁吃谁)湛沛生同志半生致力于气死他老子,他不知道我爷爷当年一枪俩美国兵吗?不过好奇怪,我没有那么在意我除夕晚上能不能见着他。但我必须要表现得生气、在意,继而艰难地对他报以谅解,需要这样一个过程的,否则我即无情。他是我爸没错,但他好像停在某一年,不继续往前了。我想起他,不觉得天可以跳起来摸到,不畏惧攀高跌重了。连带着我的宝贝,我妈,我都觉得变得远了,这点让我恨他。哦今年安徽齁冷,听说六安霜冻,新闻里看菜农损失严重。市里倒不至于冻死,可坐着坐着腿就麻了。但我在春天里!我不能避开恋爱带来的的猛烈的狂喜,我以前都意识不到。接吻打电话互相手/淫。遥遥我的宝贝,虽然我这么喊他,他不太喜欢,但还是会温柔地抱住我。寒假我觉得不爽,因为看不见他,我很思念他,思念时刻提醒我,我正深爱他,想和他发生性/关系(我如果真的这么说他可能会揍我,但如果他同意,被揍也划算)行了写作业了。
——分你妈的文理。”
这本子藏在小储物间的顶柜,和茹美鹃的遗像放一块儿。湛超偶尔在想,最先知道我深爱着一个男人的居然是奶奶,她一生为善,定会保庇我的爱情。
临近年夜饭,贺磊电话骚扰,撺掇着来附小操场打野球。吐着白汽,擤着鼻涕,扒了棉袄就来这么一场。钱越盯贺磊,湛超三步上篮,他呼:“猴子!盖!盖!”鲁剑飞跟魂不守舍,哦了句,举臂奋力窜起,肉鼻梁直凿湛超肘拐,听“嗷”,他骨碌碌好比横着滚跑了的煤气罐。比湛超那次更凶,山根隆起一块,两注鼻血潺潺。“要不要看门诊?”湛超脱了汗透的t恤攒巴成团,堵住他鼻子。“还戴个帽子装——”贺磊揪他掉鸭舌帽。
“哎!”
“你这......”
鲁猴子头顶两道割稻机耕过似的辙。他徐徐弓下腰,膝盖夹牢脸,盯着脚尖闷钝说:“我害怕,超哥。”
鲁剑飞父亲养小,兼滥赌老虎机,连本带息欠地下赌场六万。年关清账,文说不通行武打,赌坊这帮人懂分寸,不取要害,折中废四肢其一后下死令:三天不断水我丢你进巢湖喂鱼。鲁猴子父亲别家一年后跛着露面,鲁猴子母亲撕了布匹,掀了碗碟,死命朝外推他的胸膛,嚷:“走!去找你姘头!”巴掌过后精疲力竭,又扥回丈夫,眼泪涔涔地诉说苦楚。于是悟出一个道理:男人尽管去犯错误吧,大多愿意,就能回巢。鲁猴子的愤恨是溏心的、半苦半糖的。本以为会有牢狱式的“阖家团圆”,跟着却是荒暴而不失“节度”的骚扰。
鲁猴子乞求他妈:“让他滚不行吗?!”
“那是你爸。”女人摇头,翻压箱底的存折人民币,圣母样的慈悲,“你爸从前不是个坏人,他都跟我说了,他知道错了。你哪能那样冷血?”
鲁猴子鼻血刹住,抖落开t恤,唔囔说:“超哥,你衣服我给你染脏了。怪贵的吧?”他光是知道胸口那标志是个牌儿,不知道它念班尼路。
“没事儿,洗不掉我睡觉穿。”湛超又哆哆嗦嗦穿回它,“走,猴子,咱们带你去把头全推了吧。你这跟挨了批斗似的还能见人吗?长出来的也不齐啊。”
“操!”贺磊蹬了脚篮球架,“胖猴,你家还差多少呀?收水那些逼可难缠呢。等下我算算喔,我攒了点烟钱,压岁钱也没乱花,有个小四百。”
钱越连运球,梆梆梆,“再你把你卖了我看正好够。”
“操。”贺磊骂。
“他们说后天再来,后天正月二十九。”鲁猴子迎风点烟,火苗抖巍巍的对不准,“说最少先见到三万。我家哪有三万啊!我操,我宁愿鲁卫国给带走斩掉一只手。我妈让她躲去了淮南老家。我搞不懂,我妈干嘛管他?妈的,颜家遥让给我那名额,我拿了两百,我妈说好过年用它给我双李宁球鞋的!你们都穿耐克的!妈的,也没了。”
贺磊说:“瞎*讲,我就没有,我就穿国产。”他晃晃脚,“照跑第一。”
“可——”
湛超问:“正月二十几?”
“二十九。”
贺磊呸:“这些逼要债还挑良辰吉时?”
“我们三个去你家。”湛超说,“总归我跟贺磊架子大,他们敢怎样?”
钱越又跳投,“我可不去,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真剁到我我妈要跳楼。”
“操,你就个冷血的孬怂蛋。”贺磊二呸,“我跟湛超去。”
仔细一算,头十七年父母三令五申:你是我跟你爸的命根。自己听信了,当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偷跑去酒吧喝醉不算,那是成长里避无可避的“蠢蠢欲动”。可怕在爱情上了。要知道爱情从来不是单一静止的动作,而更趋近夏日里微醺着快速蹬车至稍稍缺氧的窒息状态,一样事物随影变幻万千,愈喘愈呼吸,愈呼吸愈醉,至手脚麻痹,医学称碱中毒。不允酒驾,那爱同样就是失智;亦即,不允早恋忌的是脑门高烧的惊险后果,厌学、早孕、私奔、情杀。你真去爱谁谁管得着?湛超突然对“英勇”跟“伟岸”有了严肃正确的需求,既是本能怂恿,静着想想:也是爱的后遗症。
连带湛春成问他:“大冷天的不蹲家里又打球去?”
湛超都“严肃正确”道:“做雷锋。”
“做啥?!”
“我说。”湛超擤鼻子,“别等我吃饭了啊。”
二十九正化雪。韩家洼挨一个头几年新建的厅机关宿舍,来玩的不乏退休高干,有光鲜的退休金,体面的衣服鞋,摸黑顺着巷子找进棋牌室,屁股黏在板凳一天就不走了。鲁猴子家的棋牌生意在他爸回来后歇了菜,只是那股热闹而荒废的烟味腌透了四面墙,哪里都昏沉。鲁猴子卧房不比灶披间大,一张弹簧床,褥子油光发亮。湛超只觉得此景下的混乱颓圮,整洁一些,就很相似颜家遥的房间。只是鲁猴子是鲁猴子,他是他,鲁猴子没有他那股有锐度到出格的疼痛。突然的,湛超就更思念他。
贺磊敲敲墙,“操,跟纸一样脆。哎胖猴,睡半夜你就不怕风给你刮塌?”
“那我也不能睡大马路啊。”他屁股陷进床,“薄好,我能听见吱,吱吱,嘿嘿。”他盆样的脸上泛开两波猥俗,“我靠!摇了一晚上诶,就鲁卫国那瘸子。”
贺磊低头翻他连环画,“你真他妈——嘿!操。”都懂。我们最初的性幻想一定是我们最深的秘密。
湛超则在他桌上那本盗版《红楼梦》里摸到一只没套鞘的果皮刀。掖的那页细看看,说的是宝玉初试云雨情。
中间鲁猴子母亲进来送了一盘切好的时果。灼燃的内虚逐渐变不冒火焰的隐燃,湛超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虽不尴尬,却也绝不自然,说白了就是你算哪棵葱?他和贺磊对视后,坐在那里沉默,另外两人亦不出声,女人既不驱赶也不提出感谢。湛超就看她。同样的衰大于兴的一张脸,矮妇人,两颊少肉,眉眼间有不切实的幸福,和一种不容置喙的女性的勇。她朝湛超贺磊笑,说:“你们就是胡闹。大人的事情哪能叫你们小孩子插手?还真能杀人放火吗?玩吧,晚上留下吃饭,我多烧几个菜。”很快起身出门,又在门间停住,回头问鲁猴子:“你为什么总你把爸爸当成敌人?没有他就没有你。”
门关上良久,屋里爆出怒吼,“没有我最好!!!!!”
贺磊不知所措,逾刻笨拙地去安慰涕泗横流的鲁猴子;湛超则像受了提醒,跳脱地在思考自己必须来到这个世上的理由。
差不多天擦黑,饭香四溢,门外有交错的人声,一方问话一方作答,情势听着并不紧张。好像说自严打之后,涉黑的乌合之众渐次有组织、有纪律。慢慢人声分清了主次,聒噪的旁人的骂声低下,一道音域偏狭的男声抬高,他反复提及“债”“利息”“该死”“警察”“赔命”“手指头”等诸多字眼。起先对话从容朝前推进,突然又在某节点爆发,争执猛地烈了。恰如助燃剂,旁人的骂声又刁滑地顺势响起。很快混乱一团了,逾刻有“啪”一声玻璃器物击碎的动响。“打起来了。”湛超去握门把。
握住没有拧,唾沫在嘴里吞咽了两次,鲁猴子贺磊都没有因为外部地吵闹而催促他快点。湛超没拧动,又重复两次,“锁上了?”
“啊?!”贺磊才箭步上前,拧了两次。
鲁猴子也拧了两次,擤着鼻子说:“我妈......应该是从外面上了锁。”
颜家遥六点半的样子关了灶火,正给颜家宝粥碗里撒白糖,接到了湛超电话。这逼倒是寒假过后老老实实了一阵子没再日日十一点过准时来电问候翻来覆去谈那些稀烂的琐细。妈的,吃喝拉撒睡,他从来不曾不带仇恨地梳理过自己的“一日”,可真挑些品相好的小事作谈资嚼啊嚼,叫人发困的乏味里,好像真有了一丝密契的诗意。有些事情说过好像就飘散了,很难再抱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