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静承才想起他第一次计划之外的轻微偏斜,亦即对于情爱的初印象,是呕意,事关自诩挚友的高中同桌。
岑遥被指引导进靠窗卡座。徐静承越过烤盘正和湛超碰了啤酒杯。
岑遥把手里的打车票揉成团砸向湛超,“你耍我!”
“哎家遥!坐,坐。”徐静承招手笑。他眼镜、机械表,衣领没褶纹,他浸在吃喝的烟火里,有上有下的阶级感相比那次看起来不那么突出。岑遥目光迎向湛超,才切实觉得安全。徐静承说:“你上次还骗我,湛超说你现在姓岑,坐。”
烤盘上滋啦啦摆着鲜肉时蔬,油烟被顶罩抽走,四周聚起薄水汽。成年人喝啤酒不约而同这个意思:我既要醉一点,也不想很孟浪,明天都得上班,当然不开车是铁律。“你上次也没问。”岑遥坐下脱外套,添一扎啤酒,“谁开车?”
湛超搛香菇,挨个儿翻面,“代驾算了。呛吗?你坐烟口在。”
岑遥跟他换座,又揪他衣服看了几秒,“你早上是这件外套吗?”自己并非不察觉这话背后的那层意涵,但觉得没所谓。
“我的。”徐静承笑,在他俩之间来回看。
“啊?”
湛超下午出车到白水坝,在路口等红灯,突然被梆梆凿击车窗。摇开是张青紫斑驳的脸,连声喊“救命救命我要死了”,打算拒载时这人已呲溜钻进了后座,湛超瞥后视镜看到一双满是没有针对性仇恨的眼,心莫名攫紧。问怎么回事、去哪儿,那人才开始短促快喘,仰倒说自己挨了一刀,被抢了,去医院,求求你。湛超连闯红灯疾驰去二院,到时人已轻度休克,他打横夹他进急诊大厅,湿红一身滑了一跤。后来就像播电视剧,拉去二楼办住院,别人看了啧啧躲着走,却碰上值班的徐静承。
铁盘换了两次。于是发现,什么杯子碰在一起全是梦碎的声音太酸太超过,但的确,朋友啊,我们这个年纪再见面,不聊阶级、消费、危机、挣扎,真的只能不尴尬也不自然地无话了,难道猜他安倍能不能连任首相啊?且无论曾经我们共同鉴证怎样的离谱与曲折,都不值得再提起了。
徐静承弱鸡,不久眼底都带上了醺醺的红。他折起袖口以防熏黄,龟毛到吐烟必偏头,搞得他多文明多绅士。他说:“我也不是不想要,我就是——”
岑遥手背擦嘴角的沫,铁口直断:“少来,你就是不想要。不是吗?”
徐静承突然笑了,“行吧。”
”虽然我能理解的感受。”湛超停顿,跟他碰杯,“但还是觉得你这种人虚伪。”
“哈哈我承认,我一样觉得你是莽夫哈哈哈。”
“你可以和你老婆商量啊,直说呗,说,没必要一个就够。”岑遥说,“孩子本来......就不是说想要就买不要就丢的,那么复杂。”
“我说。”徐静承良久说:“那不就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了吗?”
“我/操。”湛超叹,“学委,你学法,一定是狗/逼资本家身边的金牌法务,摘得一干二净。”边说边跟他碰杯。
“我们从来不吵架,朋友说我们是模范夫妻。爱情方面我不怀疑。”
岑遥筷子戳土豆,戳个稀巴烂,“好演员。”
“其实,哎,有点晕,我酒量真不行。”徐静承微微眯视碗筷,没有奔波依然觉得劳累,“你们可能不知道,你们从五中走了以后很长时间都是笑柄,校长,老师,妈的开大会你们当了半年反面典型,孙迎春都抬不起头,她手底出来的学生。闫学明记得吧?他倒是对你们表示过怜悯,还是欣赏?我记不清了。感觉那种氛围.....我很难不去,不去反感你,湛超,还有鲁剑飞,那人,你们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妈的,简直就是潜在的犯罪份子啊。我之前就会,很,批判性看世界、看你们,啊这傻/逼,啊你白痴吧,啊对人生没有规划的烂泥们,我的优越感到大概......大概研究生的时候没有了,就是感觉生活失控了。所以噢,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我挺怕碰到老同学的,真的,非常怕,我想要是碰见个当年不如我的傻/逼过得比我得意,那我得多抑郁啊?我这么利己的人。命运真的没有什么因果,反而......对我这种比较体面的人,有多余的期待吧。”徐静承抿嘴,“我先道歉啊,对不起,你跟湛超现在因为过得不如我体面,我才敢这么坐下来聊聊,我们喝一点。现在有的我丢不掉,但有时候又嫉妒你们冒过险。贱吧?”
三个人不响,不知自个儿在琢磨什么。
湛超逾刻问:“嘴干吗?你学术演讲啊?我靠巴拉巴拉一大串。”
“怎么样?演讲的。”
“妈的,大学委!”湛超笑嘻嘻,“你拿金奖呗。”
徐静承噗嗤乐了,额心抵住手背。空酒杯丁零当啷占据半面桌案,平均各下肚两扎半。杯壁内外水汽凝聚作一股,滴滑出排列的印迹。服务员端来碟非时令的冰镇西瓜芯。此地只学到北上广的“奇堵”,窗外马路上空横过高架,车红红亮灯滞留原地,不死心地按喇叭,滴,滴滴滴,滴滴,不为真的能驱动前车,为表达愤怒。
“哦......”徐静承倏然抬头,语气很轻:“听说了吗?贺磊,还联系吗?他去年得的胰腺癌走在我们医院。那病太快了。他一直在安庆当胃炎治的,才耽误了,来了已经转食道了,三个月。他女儿刚两岁。”
隔壁桌小孩碰洒了饮料,孩子母亲短促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