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叹了一声:“你去吧,剑青的事我记在心里的呢,不光是她挑是生非的一件,只论她和她的老娘能被陶芳林买通背主,她们就不适合仍在太师府里当差,可这事一时拿不住证据,总不能无缘无故就把她们发落了,彭夫人必定也不肯让我如愿,这件事不能急于一时,还要待剑青露出马脚来才能根除隐患。”
她现今也实在先顾不上兰心妹妹那头,好在是兰庭已经将她禁足,就小姑子那好胜逞强的脾性,也不会出来听受族里姐妹的奚落议论,总归还有一段时间的消停。
到和舒娘子约好的这日,春归按时到了冯家,刚好和舒娘子、严娘子赶了个前后脚,那时在太师府宴席上声援过春归的韦娘子今日也过来帮着姐姐料理丧事,也是她陪着韦大娘子迎接春归一行。
这其实还是春归第一次见韦大娘子,一眼看去和小韦氏颇为相像,都是容长脸面修眼细眉,纤纤巧巧的身量,说话也当是温声细气的,不过韦大娘子如今正逢悲痛,嗓子难免几分涩哑,但精神看上去并无沮丧,挺直的脊梁反而更透出几分坚决。
节哀顺变的过场话是免不得要说的,韦大娘子毕竟过去是侯府夫人,言行间也没透出更多的訾怨,只是春归看她苍白的脸色和泛红的眼眶,也能体会她这时悲愤不已的心情。
当着舒娘子等人的面前,韦大娘
子并没有对春归显出多么的殷勤,只是春归有意晚辞了一步,两人私下面谈时,韦大娘子才忍不住一把拉了春归的手:“外子在世的时候,原本就不怎么热衷和世族名门结交,我们一家只求小心谨慎的渡日,远离朝堂政事争权夺利。我知道舒娘子诸位今日之所以来,多半是看着顾娘子的情面上。”
若论年纪,韦大娘子也当得春归一声“世母”了,但她现在当然不会摆出长者的架势,只是克意地显出几分亲近来:“但我与顾娘子其实并谈不上深情厚谊,若说联系,也无非就是青萍而已,论来我还当感激顾娘子,青萍在我身边服侍了这些年,我没能与她一个好归宿,抄家夺爵后,甚至不知她被发卖去了什么地方,连保她周全都是无能为力,也幸好青萍遇见的人是顾娘子,她才没有被我家牵连着遭罪,原本我是真无颜再提请托的话。”
说到这里韦大娘子终于是放开了春归的手,竟“砰”地一声膝跪在地。
惊得春归连忙掺扶:“娘子不用这样,我之前已经对青萍说过,今日依然还是用这话安抚娘子宽心……”
“我知道皇上已经下令让厂卫彻察,然而当初外子附逆之罪,正是厂卫之中被宋国公府笼络收买的人手捏造陷害!外子死得实在冤枉,冯氏一门怎能忍气吞声?我这里有一封血书,只望顾娘子能转交赵君,我们不求其余,只望行恶者能罪有应得,莫让外子枉死。倘若这回天家仍然不能替冯氏一门主持公道,那冯家子侄女眷必将自绝于承天门前,以满门之死状告施暴行恶之人!”
春归手扶着韦大娘子,眼睛却看向屋子里站着的一个男子,他似乎满怀羞愧无地自容,神色间又是焦灼又是悲愤。
“娘子请起。”春归看着那男子叹息道:“若冯公在天有灵,听闻娘子及令郎皆抱死志,怕也是不能安心前往黄泉幽冥。”
男子似乎一怔,然后抬头正对了春归的眼睛。
春归冲他颔首,明显示意我能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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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情之一字
斥鷃园里突然来了一位赵大爷之外的男子,虽然说这男子只有春归才能见到,但她多多少少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不大愿意和这魂灵在小后院里交谈——毕竟此处正对着她和兰庭的卧房,卧房里自然不少私人物品,不是贴身心腹婢女寻常都不让进入的,更何况一个陌生的外男。
所以春归便拿着书,一径往怫园里走,让梅妒和菊羞自己去逛玩,这才誊出空来和疑似前恭顺侯的魂灵密谈。
但没想到的是春归反而先遭到了魂灵的质问:“你是谁,为何你能看见我?”
春归瞅着两个丫鬟站在听不见交谈的地方,从树上折了枝条编提篮玩儿,她悠悠闲闲地翻过一页书,却用眼睛细细打量着面前的魂灵。
看上去比韦大娘子保养得还要年轻些,果然不像是忧国忧民的“栋梁”,一看就是养尊处优又游手好闲的膏梁纨绔,不过眉宇间透出几分严厉威势,让他看上去还算一本正经。
“还是称谓你恭顺侯似乎更加方便?”春归不答反问。
“随你怎么称呼吧,我是冯莨琦。”魂灵表示称谓什么的一点不重要,但表明身份是必要的,这样才能让接下来的对话显得更顺畅些。
“我是谁相信侯爷已经清楚,需要申明的无非我是凡人,并非什么妖魔鬼怪,至于我为何能够看见魂灵,这个解释起来可又是一番有如江河湖海的废话,相信侯爷其实也没有耐性当真细听。”
“那好,我只想问你想干什么。”
“侯爷枉死,心存妄执不能往渡溟沧,过不了多久便会魂飞魄散,我同情侯爷的遭遇,所以想知道你有何妄执,若能替你消除,也是功德一桩。”
冯莨琦听说“妄执”“溟沧”四字又是显然的一怔,黑而直的眉头不由紧紧蹙拢:“你说你是凡人?”
“是,不过玉阳真君看得起我,和我有些交易。”
这话刚一说出,春归脑子里就响起一个声音:“交易?你这丫头还真敢讲!”
春归压根不想搭理玉阳真君,只冲仍在发怔的恭顺侯说道:“怨恨,抑或不舍?”
隔了良久,才见冯莨琦道:“是懊悔。”
魂灵没有继续往下说,春归也一页页的翻看着书卷,倒像是当真是在这里阅读一般,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恭顺侯的酙酌抑或酝酿。
当书页翻过了第七页,春归才听见说话的声音——
“我的妄执,是针对我的妻子。
我从来没有爱慕过她,从来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姻缘,掀开盖头时才是第一次见面,我连她的眉眼都没看清楚,我对婚姻并不抱持希望,因我一直知道能让我心动的并不是女子。”
春归翻书的动作一滞,忍不住表达自己的惊奇:“让你钟情的人是男子?”
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这等故事,对于“博览群书”的春归而言并非一无所知,但她不得不承认除了文字记载以外,这还是首次见识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刚死不久死生生的魂灵坦言不公世上当真存在这种癖好,也算是让她明白,原来这种感情并不是凭空杜撰的了。
惊奇还是要惊奇一下的。
“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我钟情的人一直都是男子。”
春归瞠目结舌:“侯爷真是……坚定不移啊!”
“我前世是个女人。”
春归:……
愣了半晌才发觉自己的逻辑并没有问题:“那也坚定不移。”
这下反而倒把恭顺侯给逗笑了:“难怪市坊传言,赵迳勿和新婚妻子门第虽不般配却难得的情投意合,我也知道几分赵迳勿的性情,觉得无非以讹传讹而已,今日见到顾娘子你,才知传言不假,娘子的言谈大有谐趣,不比得那些庸脂俗粉。”
“多谢侯爷赏识,不过还请说明妄执为上。”春归呵呵笑了两声,觉得自己理所当然不是庸脂俗粉,脑子生来就比普通人更加清奇。
“所以我自婚后,就更没有心思再纳姬妾,我的妻子……没想到她一直认为我是对她全心全意。
我娶她为妻,和她生儿育女,无非是因为世俗的责任,说到底我的心思从来没有放在她的身上,年轻时我也做过不少风流荒唐的事,但因为都是和男子……她也从来不信那些流言蜚语,她是世族出身的女子,从来就恪守内训,贤惠持家相夫教子,从来没有督促我去争权夺利,为她争取更多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