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如她所愿放她走了。
只望夫人此生岁岁平安日日欢喜。
深夜医馆里响着病重男童止不住的哭闹声,温潭上前哄了好几次都哄不好。
沈云亭走上前来看情况,那男童四、五岁的样子烧红着脸不住地喊着爹爹阿娘。
沈云亭抬手拭去男童小胖脸上的泪痕,抬头问温潭道:“他的亲人呢?”
温潭迟疑着开口道:“他阿娘前日病死了再也没有了,他爹……早就丢下他跑了。”
四五岁的幼童听大人说话似懂非懂,却听出温潭说自己爹坏话,边哭边口齿含糊地嚷嚷着:“爹爹出城是给我买糖葫芦去了!”
温潭别过脸去,叹了口气,事实太残酷,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豆大的泪珠从男童葡萄似的大眼里掉落,沈云亭抱起男童放到自己膝盖上,拍着男童的背哄:“不哭了,你若是这般苦恼,回头你爹爹买糖葫芦回来看见了会不高兴。”
男童闻言抽抽搭搭地止了哭,抱着沈云亭的胳膊不放。
温潭叹道:“您可真会哄孩子。”
沈云亭低头垂眸,他不是会哄,是懂。懂一个渴望得到父亲怜爱的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
千方百计想做个讨父亲喜爱的孩子,生怕做错一点事就惹父亲不高兴。
漫长少年时,他同怀中孩子一样,也曾经把父亲当做心中的依靠。
沈云亭笑了声,仿佛在期盼一个不可能的奇迹:“或许他爹真的是出城买糖葫芦去了,只是回程之时恰巧赶上城门大闭,进不来罢了。”
男童在沈云亭安抚下逐渐静了下来,他小脸捂在沈云亭怀里,小声道:“我爹爹也经常抱着我拍我背背,你的手同我爹一样大。”
莫名地沈云亭心里一酸,似有某种尖锐之物正试图刺入他的心口。
温潭不由道:“您若是有孩子,定是个好父亲。”
“我有过。”沈云亭眼睫不停地颤,“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可我没机会抱他。”
失去孩子的父亲紧抱着没了父亲的孩童,顷刻间沈云亭手背上满是掉落的水渍。
往后他也不会再有孩子,放妻书已给,算算时辰她该看见那封放妻书了,往后他的夫人会同别人子孙满堂。
窗外夜色深沉,他心沉沉,漫漫人生,想寻一地归处,到头来却发现无家可归。怎样都无法得一个圆满。
温潭默默地侧过脸去。
漫长的夜过去,从窗边得见一处曙光。沈云亭熬过了在白城的第一个夜。
他的身体愈发不成了,连抬起臂膀都觉得沉重,可他不能倒下。
他在头上添了一条抹额遮住了时疫留下的红印,苍白的脸上挂了条素白抹额,更显人气色憔悴。
他交代温潭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如若城中众人知晓他也得了病,好不容易稳下的局面又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城内笼罩着阴霾,捕头老张又急匆匆地跑来医馆找沈云亭,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道:“沈相,城外、城外……”
沈云亭起身看向他:“慢慢说,城外如何了?”
捕头老张慢慢缓了口气道:“夫人、夫人回来了。”
“她说要您给她开门。”
沈云亭眉眼颤了颤,顿了好一会儿,对他道:“你告诉她开不了,请她回去。”
捕头老张道:“我提了,可夫人她不肯走。她、她还骂您……”
沈云亭垂下眉一笑:“她骂了什么?”
捕头老张为难地回道:“她骂您……骂您混蛋。”
温潭拧眉:“这、这该怎么办?”
沈云亭垂头:“我去见她。”最后一面。
温潭摇摇头,塞给沈云亭一根拐杖。
捕头老张惊疑道:“沈相这是怎么了?走路还要拐杖?”
温潭顿了顿,编道:“昨夜不小心崴到脚了。”
沈云亭缓缓走到城门前,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朝城楼上走去,越往上风就吹得越烈,每走一步都在想该怎么将嘉禾赶走。
终于走到了城门之上,城门之上烈风呼啸,风沙席卷而来,打得脸生疼。
“沈云亭,混蛋!”他忽听见城门外嘉禾喊了一声,声音里饱含着怒气和埋怨。
沈云亭平和着与气,朝嘉禾笑了声:“夫人。”
“你还有脸喊我夫人?”嘉禾怒瞪了城墙之上的沈云亭一眼。
沈云亭顿了顿改口道:“嘉禾。”
嘉禾骑在马上扯了扯缰绳,仰头对着站在高处的沈云亭,又气又笑:“你给我放妻书算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