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静言回头一望:“嗯,我接到小嫣电话的时候正在……谈工作,顺道让他载我过来的。”
唐尧已经看到她颈侧那一小片暧昧的红痕,像桃花浮雪,颇有一种热烈而艳丽的风情。他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心头一阵接一阵地抽痛,谈什么工作,这月黑风高的,不正是你俩谈情说爱的好时候?
他气哼哼地撇嘴:“让他过来,我和他谈谈。”
卓静言一脸警惕:“你要干嘛?”
“放心吧,”唐尧酸溜溜地瞅着她,“我又不会把他给吞了。”
……虽然有时候的确很想那么做。
卓静言细细审视他扮可怜的神情:“你这是在要挟我?”
唐尧连忙眨巴双眼,十分天真无辜:“请善待一个可怜的重伤员。”
她沉吟片刻站起身:“你等一下。”
“诶,小言言!”他又叫住她。
“还有什么废话?”
“我保证,”他很郑重地望着她,“以后一定不会再出事。”
卓静言愣了愣,半晌方低声道:“这话你十年前就说过。”
“那时候是保证你的安全,”他笑了笑,“现在我向你保证的,是我自己。”
卓静言还没说话,唐尧的语气又忽地嬉笑起来,很娴熟地扮着无赖:“瞧瞧,这次还没怎么着呢,你就先来哭了一鼻子……我要真有个三长两短献了身,你还不得心疼死,啧啧。”
她望着他喜不自胜的得意表情,想了想淡声道:“哦,确实也没怎么样呢……不过是鼻青脸肿,眼歪嘴斜而已。醒过来还没照镜子呢吧?这会儿您可帅得没边儿了,真的。”
于是病床上那位果真被刺激得闭了嘴,半晌才揪着被角一脸幽怨地发作起来:“妈的爷们儿干架还冲着脸来,也忒没职业道德……我们唐家千顷地一根苗,难不成真让丫给打毁容了……不行,等我好了非得把那孙子再拎出来仔细算算账……”
卓静言正背着身往门边走,听在耳里忍不住要发笑。其实他那脸还没伤到有碍观瞻的地步,添了点青紫痕迹反而更多三分狂放匪气。只是伤到皮肉筋骨让人痛苦,无论如何都是不划算的。
这一次仿佛旧事重演,他和她的角色掉了个。
十年前她伤得更重些,半昏迷中连视线也模糊不清,只记得一滴一滴落到脸上的他的眼泪,冰凉,滚烫,几乎是她濒死之前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印象。
整整十年之后,她黯然且歉疚地回味过去,才发现那一晚他面临着如何泛滥的恐慌。怎么办呢,后知后觉却没有后路,有的事情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注定。比如苏佑,此刻他正隔着几步之遥对她微笑,习惯了等待的安然模样。
她打起精神,又走得近些:“他有话跟你说。”
“好,你在外面等会儿,”苏佑并无意外,将手里捂着的热牛奶递给她,“放心。”
她点点头,掩上门出去了。
走廊里的灯光与墙壁俱是苍白,不时有医生护士在稍远些的地方来回走动,除了衣角鞋底窸窸窣窣,静悄悄的再没别的声息。卓静言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捧着温热的牛奶纸盒,轻轻叹了口气。
房门合上的那一刻,便有种迫人的清冷在苏佑周身弥散。他慢步走到床边,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来,长腿交叠成个放松的姿态。唐尧斜眼看了看他,报纸上屏幕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那张脸,现实中看起来好像要更多几分漫不经心的凌厉。
于是,从未在长相皮囊上纠结的唐少校破天荒感到了一丝沮丧。对方闲雅从容地坐在跟前,他却面上挂彩,还躺成个伤兵败将的模样,实在难以从气势上压过一头。这想法令他暗自悲痛不已,牵扯得脸上伤处也格外地疼起来。
苏佑等了半晌不见他开口,终于认认真真瞟他一眼,要笑不笑的表情像层假面覆在脸上。
“你想谈什么?”
狭路相逢,两军对峙,唐尧脑中的哀怨立刻一扫而空,迅速找到个理由振奋起来——男人么,受点伤就当添了军功章,何况这一身绷带还都是为她缠的,二十年的情分实打实,怎么能被那个翘着腿的家伙区区几个月献殷勤给颠覆?
他便稳如泰山把个病床躺成王座,垂着眼皮睥睨天下的样子:“你觉得我还能跟你谈什么?”
苏佑面色平静,目光里是一片空荡荡的坦然:“你好像还不具备那样的立场。”
唐尧心里蓦然拱起一把无名火,歪咧着嘴冷笑道:“老子打小儿守着她,从黄毛小丫头长成现在的漂亮大姑娘,二十几年来什么大风大浪没一起闯过?你才认识她几个月,这会儿倒来跟爷谈立场,真他妈替你臊得慌。”
他一早就看苏佑不顺眼,气得急了什么话都能顺嘴往外遛,也顾不得那套虚伪的文雅和气度。可偏偏苏佑没一点暴怒的兆头,连嘴边那丝淡淡的笑也带上了微妙的怜悯。
“你和我都没有主动的权利,因为她有自己的选择。”
掩在被单下的两只手紧握成拳,唐尧皱着眉,忽然觉得很泄气——他说得没错。他们的角色和立场如何界定,一切都只源于她的选择,与别的全不相干。二十几年抵不过短短几月,相形之下果真仍是他更可怜。
他胸口闷闷的,将头缓慢地扭到另一边,米白的窗帘系带上似乎有块浅色的污渍。他细细盯住凝视,看得两眼酸涩,才发现那不过是个烟头烫出的破洞,边缘焦黑,难看得很。
一室寂静里,苏佑并着两指摁了摁额角,目沉如水:“十年前的事情,你会告诉我么?”
唐尧又慢慢地将头转回来,望着那张面具一样无可挑剔的脸,几乎要笑出声:“不会。”
又一阵沉默。
“我们可是情敌。”病床上的人从鼻孔里哼出几个字。
苏佑嘴角浮出抹极淡极浅的笑,低下头理了理自己的衬衫袖口,那双极黑极深的瞳仁里像藏着两片午夜的云,暗卷风雷。
唐尧斜着眼“嗬”了声,不知是嘲讽对方还是自己:“这姑娘我一早当自己媳妇儿宝贝着,就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现在被你横插一脚截了胡,她还心心念念要跟着你跑。你要是个别的什么人,也许我犯不着较劲儿要把她掰回来。可你是了不得呐,三天两头地上电视报纸,她跟你身边免不了惹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