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听了一惊,这一向头绪太多太杂,竟没有想到此问。王伦躲在那小寺里,正是怕人知晓,花奴是从何得知?而且,我刚寻到那里,王伦便扮作紫衣妖道,杀了杜公才,演出土遁之戏逃走。这恐怕绝非碰巧,杜公才也绝非偶然行至那里,一定是有人安排,而后叫花奴传信告知我,好让我赶过去亲眼目睹。
王小槐却继续说:“哼!我晓得,人在背后都唤我猴儿,他们才都是瓦子里的猴儿。穿件衣裳,便以为自家是人了,左蹦右跳,能逗人笑,便以为自家多能耐,其实是被那猴公一手拿鞭子,一手拿果子,训教成这等模样。他们得了果子,不但忘了痛,还笑猴公呆傻,竟平白给他们果子吃。王伦从不叫我猴儿,却没想到,他竟也成了猴儿。那个花奴,一定也是只母猴儿。说是人间,却寻不见几个真人,遍地都是猴儿??”
陆青听着,暗暗心惊。这孩童眼力心智已胜过大半成人。
他没再多言语,怕引得王小槐越发看破世事,但心中不禁又想,看破世事有何不好?多少人为世间烦恼所困,多少道士僧人挣脱出家,所求不正在于此?他不由得暗暗望向身边这七岁孩童,见他皱着小鼻头,望着路上行人,小眼珠里满是嫌憎鄙弃,更有些愤愤之气。叫人担忧的,正是他这愤愤之气,小小年纪,这等看破,带了许多童稚赌气,等年纪再长些,这气散去,那时再看破,才能平正通达。只是,这孩童已听不进任何言语,只能由他,此后自然少不得许多艰痛。
陆青不禁有些疼惜,却忙转开眼。若让王小槐发觉,又会激出更多嘲愤。一路上,他不再开口,只听着王小槐不住笑那些路人,目光嘴头都极尖利。听得陆青一时笑,一时叹,又不时心惊。
终于来到清风楼,陆青照诗奴所言,绕到楼后那扇小门,门虚掩着。他推开门走了进去,一个妇人闻声从旁边小房里走了出来,上下打量过他们两个后,笑着问:“您是陆先生吧?三位姐姐已经到了。”
陆青随着那妇人穿过后院一条花廊,来到一间花木掩映的青绿阁子前。门开着,黑漆方桌边,坐着三位丽人,正在吃茶。三人见到他,一起起身。
诗奴庄清素今天绫衫罗裙,一身淡青,袅如烟堤细柳。馔奴吴盐儿则是蓝衫紫裙,银丝翡翠花冠,眉眼含笑,西域娇丽一般。另一个女子则穿了件白罗衫、墨绿罗裙。那罗衫上绣满墨字,陆青认得,是杨凝式《韭花帖》,书风简净温雅。这女子自然是书奴卫簪花,纤眉秀目,仪容淡静,神色有些清冷,如静窗白纸边,闲搁一支玉笔。
三人一起欠身向陆青道万福,陆青忙也抬手还礼。
庄清素笑着说:“馔奴陆先生已经见过,这是书奴,她不爱言语,陆先生莫要见怪。”
王小槐却忽然叫道:“书奴卫簪花?我家有一幅你的字,挂在书房里。我爹说你真正当得起簪花二字。我却没瞧出来,那些字哪里像簪了花?”
诸人一起笑起来,连书奴都浅浅一笑。
庄清素请陆青入座,店里妇人点了盏茶上来。王小槐不愿坐,抓了把糖豌豆去外边耍。
庄清素收起笑:“陆先生,昨天我回去后,路过凝云馆,便下车进去,想瞧一瞧琴奴,她家妈妈却说月影被人请走了。我问是什么人,那妈妈却支吾着不肯说。我有些不放心,怕又如舞奴那般,忙去香漱馆寻见盐儿,让她打问打问——”
“我四处探问了一遭,却没得着一丝信儿——”吴盐儿眼露担忧,“今早来这里时,我特地绕到凝云馆,那妈妈说月影没回来,怕是要耽搁几天。我也问她是谁请了月影去,那妈妈立即冷下脸,说各门各院,哪里有到人家门上夺主顾的?我再不好多问,只得赶紧出来了。先是师师不见影儿,乌燕子又这般走得不明不白,月影又不知去了哪里。十二奴不剩几个,接下来莫非便要轮到我们了?”
庄清素眉头微皱:“我使人去玉津园那里打问,月影并没有去那里。”
“你们可有花奴消息?”陆青将路上王小槐所疑讲了出来,“花奴恐怕知晓其中隐情。”
“我们十二个,只有花奴和我们心上隔得远些,众人都有意避着她,难得去理会她的动静。”
吴盐儿点点头:“我也有些怕她。不过,她若是知情,无论如何都得去探一探。”
陆青说:“这里散后,我便再去撷芳居走一遭。”
一时间,诸人都静默下来,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书奴卫簪花忽然轻声问道:“陆先生,清明那天,王伦上了那只船后,另有一个人也跟了上去?”
“嗯。”
“王伦上船后,立即钻进了一个柜子,那船主说柜子是先已备好的?”
“嗯。”
“我有个猜测??”
“请讲——”
“王伦恐怕是有意引后头那人上船,叫那人去见船中那对男女。”
陆青心中一动,却一时不能猜破其中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