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喜在马上犹豫了片刻,才张开口,声气却有些畏怯:“程介史,那王副史人面最广,家里几个堂兄弟都在中书、尚书、银台司、枢密院当差,大辽的事,问他怕是最便当。”
程门板先一愣,望着胡小喜那怯样儿,顿时有些感愧,便放缓了面容,点点头,说了声:“好。”
“那我先忙我的差事去了。”胡小喜微露些笑,转头驱马走了。
程门板对这小吏,始终心存避忌,这时看他如此小心,连笑都不敢,自己之前恐怕真是错怪了他。不过,他主动过来提议,自然是知晓我没处打问,这又让程门板有些不快。但又一想,胡小喜只是好意,而且这提议的确极好,王副史是与自己同衙的那个王烩,最会抢轻推重,上个月接连将艮岳案和飞楼案推给了他。幸而有张用相助,迅即破解了那两桩大疑难。我替他承当了两桩重差,问他一些事,也是该当。
于是他大步前往开封府。这些天来,或许是由于心境改换,他那腿上旧伤似乎也轻了许多,走起路来,比以往轻畅许多。
到了府衙,他问那门吏,门吏说王副史在司法厅里回报公事。他便进去,走到司法厅院子外头等着。半晌,王烩走了出来,晃着头,哼着曲,自然是又表到了功。程门板忙唤了一声,王烩扭过头,见是他,眼里先闪出些妒意,但随即换作笑脸:“程老哥?”
“王副史,我有些事向你请教。”
“请教?不敢,不敢!你连那等大案都破了,得请老兄多多教导才是。”
程门板心里顿时有些烦拒,又从来不会这等敷衍辞令,但想着有事要求,便强露出些笑:“我的确有件要紧事请教,这里说话不便,能否请王副史去外间茶楼坐坐?”
“我原本有要紧事去办,但程老哥难得招呼一回,无论如何也得割肉相陪。”
两人一起来到府衙外对街那座茶楼,程门板袋里的钱不到三百文,他暗暗算着,给王烩点了盏八十文钱的小凤贡茶,自己只要了盏三十文的蒙顶紫芽,又选了四样果碟,杏仁、香药、韵姜、橄榄,一百二十文。
王烩抓起一把杏仁,一颗颗丢进嘴里,嚼个不住:“程老哥要问什么?”
程门板正瞅着那杏仁,一碟只有二十来颗,一颗一文多??听到问,他忙回过神:“哦??我想打问大辽的近况。”
“大辽?你问大辽做什么?”王烩顿时停住手里那颗杏仁。
“嗯??”程门板路上已编好了说辞,这时却顿时忘了,急想了半晌,才记起来,“我家中那簟席店来了个北地客商,说那簟席若运到辽宋互市,卖给辽人,一定能有翻倍利。”
“哈哈!程老哥也在谋大买卖?若说到大辽,你还真是问对了人。开封府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如我这般通晓。我劝你还是收了这心,赚些稳便钱才是正理。”
“哦?为何?”
王烩将那一文多钱丢进嘴里,边嚼边说:“那大辽皇帝比咱们官家年长七岁,登基却晚一年,群臣上尊号为天祚皇帝,到今年为帝整二十年。这天祚帝只好一样事——游猎。政事交给宗室贵族,任由那些人捣弄。二十年间,将雄武大辽淘成了个虚壳子,丝毫没料到东北边那小小女真竟会陡然强壮起来——”
王烩嚼罢杏仁,又换作橄榄。橄榄更少,一颗得两文钱。程门板原要专心听,却被王烩嘴角不断溢出的白沫分神。他忙低下眼,听王烩继续讲——
“大辽常年欺压女真,苛求贡品,不断索讨海东青。那海东青是猎鹰,相传十万神鹰才出一只海东青。女真三十多个部落,完颜部最强。这部落又生出个雄强首领,完颜阿骨打。七年前,阿骨打率领女真各部抗辽,接连两战,大败辽军,天祚帝却不以为意。次年,阿骨打立国称帝,攻陷黄龙府,天祚帝才率兵亲征,却被女真打得四散逃奔,朝内又连生宗族叛乱。
“阿骨打见辽人如此不堪一击,更有了吞占之心,分兵两路进击大辽。所到之处,辽军一战即溃,甚而不战便降。大辽五京,到去年,东京辽阳府、上京临潢府都已被攻下,一半疆土都归于女真。
“那天祚帝却仍游猎不止,不时临幸鸳鸯泺,四处进山围猎,秋山、南山、白山、沙岭??他整日擎鹰逐鹿,国中却溃亡不休、叛乱不止。今年初,朝中宗族为争太子之位,又是一场大乱。天祚帝共有四子,长子母贱,不为人重;次子晋王,最得人望,其母文妃,姊妹皆嫁耶律望族;另有元妃,出自萧姓大族,生秦王、许王。其兄萧奉先,位居枢密使,恐其甥不得立,便诬告文妃及耶律族密谋篡位。文妃姊妹及夫婿皆被赐死,唯有妹婿耶律伊都率千余骑,叛逃入金。萧奉先由此独揽朝纲、重用亲近。
“那耶律伊都,是大辽皇族豪雄。当今官家登基那年,他任大辽使者,还来汴京朝贺过。我一个堂兄那时在枢密院北面房,专门照管他在驿馆食住,说此人生得异常雄武,御筵上比试箭法,他连赢三局,咱们这边竟选不出一个能胜他的。只是,此人极好色,前后只住了几天,却和驿馆里一个使女私通上了。他走后,那使女竟怀了身孕,被家里撵了出来,听说一个人北上,要去大辽寻耶律伊都,不知后来如何了。说回正题,耶律伊都熟知大辽国政军情,他这一叛变,等于大辽门户洞开、元气散尽。女真已在谋划进攻中京大定府,天祚帝却仍在鸳鸯泺游猎。中京一失,大辽必亡??”
五、书奴
清早,陆青带着王小槐进城,去清风楼。
诗奴庄清素说,清风楼后院有个阁子,贵要若不愿让人瞧见,便在那阁子里吃酒,清静好说话。她约了馔奴、书奴在那里相会。
途中,王小槐不住问王伦的事:“我爹说过,三槐王家年青一代里,只有他能成器。不过比起祖上,他也最多成个不大不小的器。他真的穿了耳洞扮妇人?”
“那天天已暗了,我没看清楚,但并非扮妇人,而是扮作了紫衣妖道。”
“你怎么晓得他躲在那小破寺里?”
“是花奴宁惜惜使人来传的信。”
“花奴又是怎么晓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