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晚初仿佛没有感觉到她的窘迫似的,斜倚在罗汉榻的围子上,微微低了头,羽缎的宽大衣袖拂在膝头,袖口因什么毛刺挂出了而皴起一点褶皱,被她伸出手去,轻轻巧巧地掸开了。
纤细的手指在雪青的缎子面上微微滑动,隐隐露出一截霜白的皓腕,少女稍稍地偏着头,鸦色的鬓发和长睫,在天光温柔的室内,衬得她美得像一尊佛前的玉像。
袁沛娘就不由自主地暗了脸色。
她忽而道:“贵妃娘娘进宫来以后,姨母十分的牵挂您……”
容晚初微微抬起手,她说到一半的话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容晚初面上犹然带着笑意,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为袁沛娘留下半点余地:“戚夫人性子温和,宫门两隔,犹要劳她为本宫操心,本宫心中过意不去。”
她言笑晏晏的,谁也听不出她话语中究竟是玩笑还是认真:“袁姑娘这样的纯孝之心,本宫感念极了。倘若你有心为本宫和戚夫人分忧,本宫没有不愿意成全的道理。”
夸她纯孝,还要替她成全,是什么意思?!
袁沛娘嘴唇微微发抖。
她是待选的秀女,难道容晚初还想送她出宫,到容家去替她尽孝?
不要说她的抱负,她……她是绝无可能嫁到容家去的!
袁沛娘一时脚下都有些站不稳。
容晚初将她的表现都收在眼里,唇角微微地勾了一勾,就搭着床围子坐直了身,一双/腿也从榻上垂了下去,道:“我这里不大清净,也不好留你久住。”
在一旁服侍的阿讷和廉尚宫连忙凑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臂,又蹲下/身去替她穿上了鞋子、理顺了裙角。
连一句“送客”都没有,主人就自顾自地准备退场了。
全然没有一点将她放在了眼里。
袁沛娘浑身都在发抖,紧紧地咬住了牙,才从齿关里挤出声音来,道:“妾身愚鲁,搅扰了娘娘这许多时候,娘娘容妾身先告退了。”
到底撑住了最后一点颜面,有些仓皇地退了出去。
众人拥簇着容晚初又回到了西间,殷长阑已经不在房中,帘子底下的粗使宫人上前来报备:“陛下往前头去了,说借娘娘的书房用一用。”
容晚初并不意外,只微微地颔首。
底下的人都散了出去,阿讷又拿了个新滚的汤婆子,换掉了容晚初手里温热的那个,才有些担忧地问道:“她到底是太后娘娘跟前有些体面的,倘若回去之后,在太后娘娘面前胡乱地说话……”
容晚初淡淡地道:“不教人都好好地说上几句话,谁知道皮囊后头哪个是人,哪个是鬼呢。”
阿讷并不十分的明白,见她仿佛已经定了主意,一时虽然仍有些不安,却没有再说下去了。
有个小宫人傍着落地罩,小心翼翼地叫着“阿讷姐姐”,道:“阿敏姐姐请您过去。”
阿敏在侧殿里守着稽账的那一摊子,想必是遇上了什么事要过来回话。
容晚初就点了点头,道:“你去罢。”
阿讷去了不多时,果然就见阿敏悄悄地进了门。
她低声道:“今日不知怎么的,崔姑姑和何姑姑两位大人之间就仿佛有了个龃龉似的。”
她见容晚初不大惊讶的样子,不由得问道:“娘娘早前就知道了?”
“我怎么会知道。”容晚初被她这样一看,不由得微微失笑,指了指里间的梳妆台:“昨儿晚上我瞧见些不大对劲的地方,偏生今日事情多,倒给忘了。你去拿了那个签子,教她们把宁寿宫今年和去年的账册重新写个章程给我。”
阿敏微微皱起了眉,道:“只怕太后娘娘因此不悦。”
“那可是太后娘娘。”容晚初微微含/着笑,道:“她老人家是天下妇德之懿范,先把她老人家的账核清楚了,也好教众人都信服不是?”
“何况,”她看着阿敏,似笑非笑地道:“宁寿宫的账是绝不会出问题的,你自放心好了。”
阿敏微微沉默了片刻,见容晚初没有一点改变主意的意思,就低声应了句“是”,问道:“娘娘可还有什么交代?”
“没有了。”容晚初拍了拍她的手,道:“这些时日/你辛苦些。”
阿敏抿唇笑了笑,道:“替您分忧,哪里有什么辛苦不辛苦。”
神态十分的真诚。
容晚初看着她的眉眼,就微微地笑了笑。
门口传来宫人一声声“叩见陛下”的声音。
阿敏就没有多留,福了福身,退到了落地罩边上,等殷长阑进了门,才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挑帘而入的男人眉峰微聚,面上略有些沉凝之色,对上了容晚初笑盈盈望过来的眼,神色就柔和下来,问道:“可累着了没有?”
仿佛她是一尊琉璃做的娃娃,一不小心就磕碰了似的。
容晚初就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倒是没有累着,只怕是旁人心里头累着了。”
殷长阑不以为意地道:“你又没有求着她来。”
他在帘栊底下站了一站,俟身上稀薄的寒气也都消散了,才走到榻边上来,俯下/身握了握容晚初的指尖。
女孩儿怀里抱着暖烘烘的汤婆子,手指头也是暖烫的。
男人这才放下了心,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他身上还穿着昨日里那一身衮服,容晚初就扬声叫了句“廉姑姑”,道:“你同盈公公说一声,替陛下取两身衣裳来。”
廉尚宫略等了等,见皇帝没有一点别的表示,就这样默许了,笑盈盈应了声喏,退了出去。
这不过是一件极小的事,容晚初随意地做了主,殷长阑也习以为常,两个人都没有当成一回事。
容晚初捉过了桌上的茶壶,因着她在月信里,壶里也被宫人换成了糖姜刺玫茶,斟在甜白瓷的茶盏里,清澄微褐,甘辣之气就扑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