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岚没有追问谭宗南为什么会来,感激地笑了笑,“谢谢,还有今天的一切,谢谢你。”
齐皓呼了口气,心里苦笑着,“我没帮上什么忙,也没能替徐队分担什么,实在不用谢我。”
今天从集装箱里跳下来的时候,他看着徐忠的身形,不由自主地想起第一次高空跳水训练。
齐皓陆军出身,对高空和深水都有些障碍,再加上那时候正值冬季,水温极低,不免有了些抵触心理。
徐忠看出他的退缩,点名把他单独留下,赤|裸着上身任他把冰冷的水往上浇。
“树不倒是为基,人不败是为魂。我们身为共和国最有力的武器,有需要的地方就有利刃出鞘。”他的脊梁挺拔一如既往,头发睫毛上全都结了冰,声音却没有半分颤抖,一字一句地说着对他的期望,也是对自己的誓言,“武器上膛不会惧怕,利刃出鞘更不会退缩,才是我们的意义!”
冷风吹得他身上温度更低,他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齐皓,那眼神坚定如鹰,带着对齐皓的邀请,身后是成排的梧桐树,只剩下树枝在风里摇晃。
那一幕,是齐皓在特种大队坚定信仰的初心,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都令他热血沸腾。
他跟着徐忠走这一趟,更加认定这个军区公认最杰出的军事奇才,和平年代为数不多在战火洗礼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上校,即便历经心里的磨难坎坷,也终究应该属于战场。
齐皓的目光放远,病房外,树上的最后几片叶子也落下了。
到傍晚的时候,病房里来了一位并不受欢迎的客人。
“他……怎么样了?”
以宋以峰的身份,此时的关心未免有些假惺惺。
宋以岚正按照医生的建议换洗湿毛巾覆在徐忠额头上物理降温,对宋以峰的到来视而不见。
“妈那边已经检查完了,受了点惊吓,医生建议住院观察几天。”
宋以峰已经习惯了她这样冷淡,他把手上的鲜花放在徐忠的床头,冲一旁的齐皓礼貌地笑笑,“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我家的恩人,这一次母亲能顺利脱险全靠你们。”他顿了一下,语气谦卑,“我在御城有些人脉,医院方面已经打点过了,一定安排最好的医生过来。”
齐皓不方便参与他们的家务事,但宋以峰这番话中的‘你们’显然指的是他和徐忠,只好客气地用笑回应。
宋以岚换好了毛巾,端着水盆站起来,绕过宋以峰把用过的水倒掉,换了盆新的重新坐到徐忠床前。
如此反复几次,气氛都没有缓和。
宋以峰却也不觉尴尬,颇有耐心地站着等她。
等到药水逐渐见底,宋以岚按下徐忠床头的呼叫器,请护士过来起针。
她坐回床前,努力温暖徐忠因输液而发凉的手。
徐忠的手指弯了弯,似是眷恋她手上的温度,最终却也只是无意识地搭在上面。
他的高烧还没有退,连呼出的气都带着异常的温度,在氧气面罩上喷出一块水雾。
“你回去吧,”她看着徐忠,终于开了口,“忠哥说,一切都是好的结果,我们都听他的,不要再添乱了。”
宋以峰听得似懂非懂,宋以岚又说道,“忠哥为这件事伤成这样,我现在做不到理智地考虑这个问题,你也不该选这时候来和我讨论家里的事,你说呢?”
她字字有理,首次主动提起她多年来避而不谈的心结,声音却像至静的湖水,没有一丝涟漪。
“我们不谈那些事,妈那边我尽力劝她,但不会逼你。”宋以峰听懂了,他自然明白她们母女间的隔阂并非一日之寒,更明白破除隔阂的关键在母亲那边。
“这边以徐队长的身体为重,这些天我会常常过来,你有事随时叫我。”
宋以岚不再拒绝,她轻声应下,重新把精力全都放在徐忠身上。
周围的光明明暗暗,徐忠孤身一人站在群山之巅,想不起来时的目的,更看不到下山的路。
他身上穿着墨绿的军装常服,大大小小的勋功章挂满了他的左胸。
从第一次踏进基地大门开始,他听过太多次赞誉,受过数不尽的荣耀。他一路走来,从严寒泥泞中成长为合格的军人,在枪林弹雨里扛起沉重的责任,在击杀和救赎中爬上自我成就的位置。
有人称他是任务胜利的保险栓,有人说他沉稳无畏,将会是共和国最年轻的将领。有人视他为精神信仰,踏着他的脚印寻找军装的意义。
可真正的他呢?
被赋予的期望越高,所承受的压力越大。多少次他临危受命,把命提在手上去换边境的几年安宁,他自己倒也罢了,身边的兄弟将后背完全信任地托付在他手上,叫他如何敢失败。
但他终究不如人们口中相传的那样,奇迹从来没有眷顾过他,命运稍一发狠,便轻巧地带走了他最珍视的兄弟的生命。
山上的风有些大了,吹得他胸前的勋章哗哗作响。
世上传颂着无数英雄战神的故事,却也免不了个个都是凡胎□□,心脏里流淌着世人一样的鲜血,身体里支撑着与常人无异的骨骼,唯一不同的便是灵魂深处坚硬的意志力,遇强则强,迎难而上。
身上的伤痛可以靠耐力忍着,肌肉的极限可以靠毅力突破,可是一旦失去了心理的支撑,便从英雄的舞台上跌落,打回那个普通平凡的世界。
身上的感官像是迎合他的这种想法,在他意识仍然混乱的时候,几处烙铁灼烧般的痛感逐渐真实起来,由最初的可以忍耐愈演愈烈,最终化为难以忍受的剧痛,他身形不稳,下意识低头去看痛感最烈的地方。
身上却像有什么阻隔,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使他动弹不得。
当呼吸也开始变得艰难时,徐忠挣扎着终于从梦境里清醒过来。
病房里一片漆黑,外面走廊里开着昏暗的灯光,整个楼里安安静静。
徐忠默不作声地忍下所有伤痛,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无意识地蜷手,碰到了手边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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