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仁?怎么了,你这是……”
“司仁!”
簇拥而来的兄姐、妻子将他搀住,而这病弱多年的男人,却只是一眨不眨地看向面无表情的弟弟,张了张嘴,到底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唯独眼底有泪。
【三哥。】
是啊,三哥。
曾几何时,他也曾是纪家兄弟里,长得最像纪父,被认为最是前途光明无限的一个,是纪司予回到纪家时,第一个主动向他打招呼,愿意叫他一声弟弟的温厚兄长,承蒙对方一句“三哥”;
却也是他,后来因为害怕被哥哥姐姐讨厌,跟着一起当面骂出声“怪物”,跟着学会孤立和陷害,唯恐弟弟变得越来越优秀——
又在多年后,犹如报应一般,因为一场车祸废了身体,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可笑的是,那时唯一一个力排众议,愿意出面帮忙,在公众面前压下消息的,也只有他这个怪物似的弟弟。
他难道不愧疚吗?
可这么多年,他说过一句对不起吗?
他没有。
他什么都没有,只是继续自以为是地用自己看似温吞的软弱、逃避、附和,来掩盖那份仓皇的无力感,他是个废人,他不敢说话,因为他俗套的只想自保,只想自己活得好,就可以忘掉当年发生的一切,所有的伤害——
他忘了他是哥哥。
是昔日母亲缠绵病榻,仍然不忘一个个拉住他们的手,轻声说【弟弟生病了,你们要帮妈妈好好照顾他,不要嫉妒,要互相关爱】的时候,点过头的、是哥哥啊……
“司仁,你这是怎么了,你发什么疯?”
“司仁!”
纪司仁怫然伸手,挥开拦在面前的妻子,也推开了作势要用他的病当借口,支使大批人堵在门口的兄长和家姐。
他的喉口喘得如风箱般呼呼作响,却不过来来回回重复着一句:“让司予进去,让他进去……”
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面露不耐,甚至他的妻子也蹙眉不止。
但是这当口,老太太一死,凑一个人头就是几亿,他们既然已经连成一线,谁也就都不敢、也不舍得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同盟者害死。
一下竟也拿这“疯子”没办法,动也不敢动他,走也不乐意走,齐齐僵持在门口。
但是纪司予听明白了他的话。
一手扶住阿青,一手牵着小谢,纪家排行第四的幺儿,在哥哥的“护送”下,从那么一个缺口,穿过了被佣人们围得密密麻麻车库前,和人群之外挤不进去、此刻已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的顾姨汇合。
擦肩而过的瞬间。
“哥对不起你,哥什么都做不了……”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谢谢你,哥。”
至少今天过后。
纪司予想:至少今天过后,当他未来作为一个有哥哥的人,也作为一个父亲,想要教给自己的孩子,如何去爱护和尊重自己的兄弟,脑子里不再空空如也,只有一些泛泛而谈的套话。
【我的哥哥吗?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小的时候生病,他会安慰我没事;我摔倒了,他会牵我起身,我长大了,学着做生意,他是我的领路人。哥哥是不计代价爱护我长大的哥哥,而我也希望有一天,当他遇见困难,我会有能力毫不犹豫伸出手去帮他。】
【……有亲人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对不对?】
出人意料,有了纪司仁的拖延,纪司予倒是无需去跟人用商场上的话术交涉,来换取这场会面的“资格”,也终于算是甩开了那堆烫手山芋。
耳听得后头纪司业等人吵成一团,早已看惯了这局面的顾姨,亦丝毫没将其放在心上,只寻机领着一行人抄小路离开,穿过一层大厅。
沿着旧式的旋转楼梯,小谢和顾姨在前,纪司予扶着卓青在后,一同缓缓爬上三楼。
旧时的摆设和富丽堂皇的装潢与记忆中无二,可一路上,顾姨都在絮絮叨叨着,话里话外,却又终归无限感慨:
“谁能想到,从前我家小姐身体好的时候,这群孙儿辈都是一顶一的乖,什么都听话,上学,工作,谈恋爱,结婚……什么都听,结果小姐身体一垮,什么牛鬼蛇神都蹦出来了?”
“思婉小时候多胆小啊,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结果呢,昨天一脚踹在我家小姐的床沿上,让她别再装死,还能喘气就赶紧在遗书上签个字——”
“反倒是大太太,平时人那么跋扈,其实也没有那么坏,当时还是她是第一个站出来说,人都要死了,不可能不通知四少你回来送终,来见老人家最后一面……但是因为她这么多年都没生出孩子,大少本来就对她意见很大,这么一吵,晚上就听到楼上噼里啪啦地响,那打得呀,大太太出来的时候,戴着口罩也都鼻青脸肿,连夜就回了叶家,至今也没哄回来,还害得花了千多万去买断媒体手上的照片。”
“三少呢,三少就更惨了,三太给生的一对龙凤胎,小时候还不觉得,越长大,就越不像家里人。年前我家小姐身体还稍微好点的时候,让我给他们去做一趟亲子检测。这结果出来了,三少就是不愿意信,他也不想想,他的身体败成那样,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让生出来一对孩子……他不信啊,就是不愿意信……”
这话里每一句,放点风声到外头,那都是能霸占几天金融版头版头条的大新闻。
可是习惯了粉饰太平,习惯了万丈波澜掩一笑,这高门大户,却也总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如往常一般,在外人面前扮演无人比拟的美满,继续供人仰望。
说来可笑,但这世上事又确实大多如此。
瞧着有多触不可及,真正触及,才发现个中糜烂已深,无可救药。
卓青便也都当是耳旁风过了。
听过便当笑话,不作任何议论,只兀自握紧丈夫的手。
很快,便也真踱到了老太太的房门前。
虽说只有一墙之隔,但顾姨还是不敢打扰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的“祖孙相聚”,坚持守在了门外,几人也不再顽劝,卓青牵着小谢,跟在纪司予后头,走进了充斥着消毒药水气味的房间。
她不忘反手阖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