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老太太的视线总不住从小谢身上转到他,写满了恳求和愧疚,亦只是保留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态度,满面森寒凝重。
……可他在审视谁呢。
是审视那个总戴着副雍容且矜傲的面具,出现在人前时,永远将满头白发盘得齐齐整整,着一身精致而毫无褶皱的手工旗袍的老太太?
还是哪怕是同人撕破脸皮、冷眼相对的时候,都竭力保持着属于那份一丝不苟的礼仪的,昔日的海派闺秀,沪上名流;又或是那个曾经逼死他的母亲,又亲手撕烂他铸就的美满婚姻伪装,一步步催促他走上所谓的人前最高处的,他的亲奶奶?
——“爸爸,太婆好像在说什么,我听不清,你听一下好不好?”
小谢突然有些无措地回过头,看看阿青,也看看沉默严肃的父亲,那眼神像是求救。
卓青被他看得一怔。
又明白纪司予的为难,当即一手护上肚子,便要抢先一步蹲下身去“帮忙”。
身旁的丈夫却倏而伸出手来,拦住她的动作。
“没事,阿青,”他说,“我来吧,你蹲下不方便。”
“但你——”
“小谢,牵好妈妈,这里地上东西多,不要让妈妈滑倒了。”
“啊、好,好……”
被直接点到名的小谢悄悄松了口气,一个劲点完头,便很快让开了位置,转身牵住卓青的手。
那小小手心沁满汗意,仿佛都写满劫后余生般的不知所措——他也才不过七岁,对待生死与衰老这样沉重的话题,除了生来的同情心以外,恐惧也同样昭然彰彰,却又不好在人前表现。
卓青没再说话,只安慰似的,小心回握住他的小手,便定定看向丈夫倾身去的背影。
纪司予依旧没有给病入膏肓的老人安慰几句的意思。
敷衍地作势附耳过去,顺手给人捻了捻被角,就准备直起身,“你好好接受治疗。别的事,我也帮不到你,但如果纪司业他们没有给你请到好的医生,要放任你病,可以让顾姨来联系我,公司的联系方式,我待会儿——”
话才说了一半,老太太这会儿却不知哪来的力气。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密密麻麻插满输液管的右手,便先一步颤巍巍攥紧了他的手。
“唔唔、唔唔唔、唔唔!”
连哭腔都发着抖。
“……唔、唔,司……”
她已经没法清楚地说出话来了。
只是不断用力摇晃着两人相握的手,几次开口,发出呜呜咽咽的模糊声音,一直在摇头,一直在流泪。
甚至挣脱开左手上的针管,不顾疼痛,只用尽最后的力气,不住在纪司予的掌心写着什么。
他低头凝神看着那来去指尖的痕迹。
辨别了许久,终于才认出来——
那是个“嫣”字。
老太太看了看他,又看向他身后孕肚隆起的妻子。
眼角爬满皱纹,眼里盛满泪水,她一遍遍地写那个“嫣”字,喉口一下下滚动不止,囫囵的字眼,每一个都浸满痛意。
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第一次见那被纪家独子纪明越领回家来的小姑娘,生着一双璨如星子的、会说话的眼睛,她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又楚楚动人,也是这样伸出手来,便一点不怯场地、一一握住了在场长辈们的手,还作势在自己掌心里比划:【阿姨好,叔叔伯伯好,我叫楚嫣,清楚的楚,嫣然的嫣,很高兴见到你们呀。】
可那时的她得到了什么回答呢?
是当年的“纪夫人”轻慢又冷静的一眼?还是伴着一句掷地有声的“没大没小”、纪家老将军狠狠蹙紧的眉?
她的记忆里或许还留有半分梦幻泡影。
于他而言,却是永永远远的无从得知。
因为纪家摧毁了他母亲最最快乐的十年。
所以他只知道,后来他的母亲久居医院,但每一次不得不回到纪家,都会恭恭敬敬地向家里的长辈道歉,每一句都写满小心翼翼:【一直待在医院,给大家添麻烦了,是我身体不争气,还耽误了明越的工作,真的对不住家里人,是我误事了。】
也只知道,年轻的姑娘楚嫣,那个会教他“司予啊,不要把任何人对你的爱加上理由”的,永远关心和爱护着他自尊的妈妈,后来死在了她嫁入纪家的第十三个年头。
那一年,纪司予才六岁半。
就像小谢一般的年纪,他已经没有了妈妈,没有了爸爸,没有了童年。
——老太太不行了,后悔了,所以道歉了,但世间哪里有这样轻而易举因为忏悔就醒悟的原谅?
他咬紧牙关。
终至于默默收拢手心,攥紧。
“……”
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他,背身对向妻子与幼子。
只睽违多年,才记起自己原来也资格,为他的母亲落下一颗眼泪。
在那场葬礼上缺席的、本该嚎啕大哭的眼泪。
老太太惶然地抬起眼,直直看向他。
而这蒙她栽培了一辈子、曾经被她寄予厚望,称作“手中瑰宝,喉头鱼刺”的孙儿,拟定过多少等她临终前说出的、极尽狠毒腹稿的孙儿啊,最后的最后,也不过挤出来一句:“你欠我妈妈一句道歉,她已经死了,我没资格代替她接受。”
说话间,他顿了顿,复又倏而扭头,看向不知何时,已默默捂住了小谢耳朵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