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一听得鞋样子这三个字,几个禁卫的面色立时就松活了,隐隐带了笑。
“鸳鸯花色?李校尉倒是好兴致,难怪今夜早早地去守定了角楼,只是不知道这鞋样子的成色如何,是哪家的娘子?”
那几个禁卫也是久旱的,乍一闻着荤腥,几乎百爪挠心,其中一个抢先一步,打起帘子一看,当下里微微一愣。
“嗬,好高挑的娘子!”
也无怪乎他惊讶,轿中人侧身而坐,着得虽是妇人钗裙,身型之高挑,倒像是清瘦的男子。乌油油的鬓发如乱孱的绣线一般,斜堆在颈上,钗子被扯掉了,扔在衣裙间。一片昏暗间,那头发简直是鸦翅似的黑,衬着一截颈子白得晃眼。
那上头影影绰绰的,如隔帘花影一般,都是些唇舌嘬弄出来的红痕。
他平素里也见过绾着堕马髻的妇人,但觉得蓬乱而已,眼前这个却仿佛从塌上新起的,还和着上一场情事里沾染来的慵色。
正眼饧骨软间,那轿夫又点头哈腰地迎上来,捉着轿帘去掩。
“还望军爷体谅,小的唯恐赶不及时候……”
禁卫被他一阻,心里馋虫扑棱不定,眼神更是被勾定了,不自觉地往帘里钻,当下里把他一推,随口寻了个由头发作起来:“你急什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轿里藏了贼寇,待我取了画像,照着小娘子细细验明了身份,再放行也不迟!”
轿夫额角渗汗,不胜惶恐:“军爷秉公办事,本是理所应当,只是……”
“什么只是!”禁卫翻脸如翻书,当即不耐道,一面从背后解下几幅通令缉拿的小像来。
赵椟不敢大张旗鼓地搜寻解雪时下落,因而连小像都是含糊的,只注了些身长七尺有余,体貌清癯之类的小字,画中人长身而立,色如冰雪,一眼望去,但觉凛然生畏。
禁卫不知腹诽了多少次这海底捞针的行径,一面抄了小像,打起帘子去看——
正对上轿中人闻声回头,双眉被螺子黛抿细了,颇有些眉尖若蹙的意态,腮上薄施了脂粉,不可不说稠艳,只是那艳也是冷浸浸的,仿佛宿霜积压下,一支猩红的栀子。
那鼻梁比寻常女子高挺许多,直而狭,几如一管通透的白璧。
乌发掩映之中,逼视过来的,赫然是一双冰雪般清冽的瞳孔。
禁卫几乎被看得心里一怵,总觉得这张脸有些说不出的眼熟。
第66章
他心里既生狐疑,又哪里会客气?当下里将身子一弓,要往轿里钻。
谁知道前脚刚踏上轿沿,身后便响起一声暴喝:“站住,我看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好你个庞五,也敢和老子抢人?”
那声音如两扇铜锣兜头一合般,震得人太阳穴狂跳。
庞五被指名道姓臭骂了一顿,暗骂了声晦气,抬头一看,只见角楼边隐隐探出个披甲的人影,黑黝黝的络腮胡四面支棱着,正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不是李广源又是谁?此人素性好色,结了不知多少风流债,又总端着个校尉的架子,最不好相与。禁卫只得将一口恶气吞进肚里,将手一挥,瓮声瓮气道:“既然是送鞋样子的,我也不唱这红脸,还不快去?”
左手边那轿夫立时唱了个喏,又去打那帘子。
庞五那双眼睛又蛇一样地流窜进去,但见帘子间晃过一只雪白的手,指节比寻常女子更修长许多,像梅枝着雪似的,敷了点薄薄的茧子,是常年执笔留下的字茧。他心里疑窦又起,还没琢磨出味儿来,就见那轿夫急匆匆地擎着那只手,把人扶下了轿。
这轿夫也对刚才闹的那一遭心有余悸,只用斗篷将轿中人一掩,如举伞避雨一般,只能看到风帽上镶着绒绒的毛边,行进间簌簌地翻动着,转眼就没进角楼里了。
他寻了个没趣,又暗恨李广源跋扈,解了腰侧的佩刀,泄愤似的在泥地上乱搅一气。
——他娘的,什么混账东西,眼皮都翻到天上去了。待冯将军巡视回来,定要弄点响动出来,将大伙引过去,好将这对野鸳鸯抓个正着!嘿,到时候姓李的还不得跟条野狗似的,光着两个屁股蛋子……
他心里乱糟糟的,不知翻滚了多少歹念,却听得角楼的方向有脚步声匆匆作响,定睛一看,却是那轿夫擎了两个酒坛子,满面堆笑地迎过来。但见那眼角油光光堆积着的褶子,在笑影里一皱一缩的,浑如收了茶围钱的龟公。
姓李的定然在上头得意起来了!
轿夫笑道:“各位军爷值夜辛苦,校尉大人特遣小的取了些酒水来,稍稍歇息则个。”
“也忒小气,才两坛,怎么够吃?”
“大人说了,他那里有的是好酒,不够小的便再去取来,定要教诸位军爷尽兴!”
“他倒是吃着碗里,还念着咱们兄弟杯里!呦,这酒我见过,平日里被他藏得结结实实,这回倒大方起来了?”
轿夫提在手里的,赫然是李广源舍不得尝的千金春,平日里谁要是胆敢摸上一手,稍稍嗅上点香气,都会被他怒瞪一眼,这会儿显然是色令智昏,交得何其大方。封泥已被挖开了,里头浸着支青竹做的酒提子,酒香一时阵阵翻涌。
做卒子的大多嗜酒,这些禁卫纵使心头怨气再重,也不免被撩动了胃里的馋虫,只见轿夫笑吟吟地拿酒提子在坛中一搅。
“哪位军爷先请?”
庞五心里憋着股怨气,正无所适从,这当头倒抢了先,当即将酒提子一把抄来,酒水淅淅沥沥泄了他满襟。临到嘴边,却手腕一抖,猛然道:“不成,要是将军待会回来了……”
轿夫立时会意,悄悄附耳过来,道:“大人方才特意提点了,将军今夜有要事在身,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这才请兄弟们尽尽兴,平日里倒并非他有意藏私,是怕出了岔子……”
就这么只言片语间,他手里的酒提子已经颤巍巍地翘了几记,不知哪个贪嘴的,已然鸬鹚似的撅长了嘴,趁他不备,将竹筒里的酒一口鲸吸去了!
“去!我的!“庞五忙斥了一声,一手护定竹筒,急急吃了口酒,那甘洌的酒味如一团烈火似的,直直烧进了胃袋里,果然是难得的好酒。正抢着吃酒时,他耳中却突然听得扑通一声响,像有什么东西远远地撞到了地上。
轿夫立时暧昧地笑了一声。
这笑里的意味,一伙禁卫都心知肚明,当下里用肩膀彼此推搡了几下,也笑起来。
酒酣耳热间,庞五那颗心倒像是打了摆子似的,一头泡在酒里,一头轻飘飘的,直要往角楼里飞——那里头这么大的动静,也不知道方才那小娘子娇怯怯的,吃不吃得消李广源那条熊瞎子似的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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