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为起居之处,由长春宫及东西三所构成。与外朝的方正雄阔不同,内廷设流水假山,花园凉亭,颇有几分南方园林的影子,且屋舍精巧别致,可见当初太|祖下令建造时,花了多少心思。
王府头一次迎来女主人,各处管事者等皆已于长春宫外翘首迎候,待宋之拂更衣后出,便纷纷来拜。
却说燕府执掌内宅事务者,乃一于姓嬷嬷,此人年约半百,原是慕容檀生母,已故徐皇后贴身侍婢。徐皇后怜幼子数度娶妻无果,后院无人,便派于嬷嬷替他管家。
于嬷嬷自金陵皇宫出来,在内廷素有威严,却只一身儒裙,发鬓齐整,装扮朴素不失体面,此刻见新夫人,亦是不卑不亢:“婢娘家姓于,承蒙侯爷不弃,前些年暂替夫人管着家,如今夫人已至,婢当将府中对牌交予夫人。”说着,已命人将对牌送上。
宋之拂虽随郑家至金陵时日不久,到底也曾临阵抱佛脚,令人打听了许多慕容檀之事,因而对于嬷嬷来历知晓一二。
她令人替于嬷嬷上座,又谦道:“多亏有嬷嬷在,我是才出阁的闺女,于管家上无甚经验,往后仍是要请嬷嬷多多教导,这对牌,还暂由嬷嬷掌着吧。”
于嬷嬷思忖片刻,方道:“夫人考虑的周全,只是对牌亦当由夫人掌管,账目等交割尚需一二月时日,不如请夫人每日至长春宫一同理事,待夫人渐趋熟悉,便完全交由夫人执掌。”
宋之拂点头答允,随后又在于嬷嬷带领下,将这后廷走了一遭,识清各宫室屋舍。
慕容檀素日居长春宫寝宫,东西两侧配殿则各为浴房及书房等。西侧亦设院落居住,东侧则为慕容檀燕居之殿。
于嬷嬷道:“此燕居之殿,侯爷从不允旁人入内,夫人日常只管在长春宫便好。”
宋之拂望着此处紧闭的大门,心知不该问的便不问,也未多言,只管应允。柳儿年纪尚小,心中好奇,趁于嬷嬷不注意,欲往里瞧,也被她摇头制止。
至西侧院落时,于嬷嬷又道:“此处用来待客。咱们府中客人不多,只有新城侯夫人母女,六月里会至此小住,想来不多时也将至,婢已将庭院洒扫,伺候人等也已拟定,夫人可随时过目。”
新城侯夫人徐氏,乃已故徐皇后异母妹,慕容檀之姨母,其夫原为正二品万全都司都指挥使杜尧,去岁于任上突发疾病而亡,被追封为新城侯。因离得近些,徐夫人怜慕容檀身侧无妻房照看,遂时常至北平探望。
宋之拂忽而忆起,前世表姐郑潇亡后,慕容檀于两年后分别娶二侧室夫人,其中一个便是这位徐夫人之女杜氏海月!
她心里一紧,当时不甚关心这些事,今日方知,这位杜氏女子应是慕容檀之表妹,两家自来过从甚密……
如此一来,必得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她遂道:“有劳嬷嬷费心,既是常来,一应照旧便是,我旁的也不懂,只侯爷如今正值风口浪尖,凡事皆小心谨慎才好。”
于嬷嬷自宫中出来,自有一双阅人无数的眼睛,方才已将这位新夫人一言一行瞧在眼里,只觉她不但姝丽端华,更兼知书达理,进退有度,为人谦和,已是心生好感。此刻但听她记得一切为夫君着想,更有些满意,始终严肃的面上多了一丝笑:“夫人说的是,婢自当谨慎。”
……
却说王府外朝,慕容檀方与众臣将离燕所积压之事务一一商讨毕。此刻众人散去,只余赵广源一人密谈。
只听慕容檀道:“新城侯夫人拜帖已至,可如今非常之时,我是否当令其勿来北平?”
赵广源却摇头道:“非也,正是非常之时,更应当令其常驻于此。”见慕容檀不解,他又道,“新城侯乃先帝肱骨旧臣,于北方诸将中颇有威望,新城侯夫人更是皇室外戚,侯爷姨母,此中关系若能好生利用,可为收复北方诸将之利器。”
太|祖朝开国功臣已所剩无几,其中得善终的更是凤毛麟角。杜尧当年便是因拒辞爵位,甘赴万全都司镇守,方保住一身荣耀。其为北方诸将之首,威望不可小觑,若有徐夫人助力,的确能事半功倍。
慕容檀深以为然,却仍有旁的考虑:“然咱们密行之事……旁人不宜知晓。箭在弦上,容不得丝毫拖延。”
赵广源忙道:“趁侯爷在京时,陛下对北平监视松懈时,工匠与原料等皆齐备,请侯爷放心。至于旁人……”他思忖片刻,眼中闪过精光,遂笃定道,“臣有良方。”
……
入夜时分,宋之拂方稍得歇息,将行囊打点齐整,安顿于长春宫寝殿。
寝殿内一应摆设皆与慕容檀寻常风格相类,质朴无华,一切从简,除必要的床铺桌椅、橱柜物架等,再无旁的装点。
屋外园中桐花馥郁,宋之拂便亲折一枝插瓶,搁在窗边架上,正细细侍弄,便听屋外柳儿道:“侯爷回来了。”
慕容檀行得急,满身疲惫,才踏入室内,便见那小姑娘一身清雅宽松的起居服,立在一枝粉白桐花后,乌发如云,面容娟秀,有月色笼罩,皎洁而柔婉,令他的心砰的跳了一下,脑中无端蹦出“人比花娇”这几个字来。
宋之拂一见他,便放下手中花枝走近,带着笑意,一面替他更衣,一面柔声道:“夫君回来了,膳食皆热着,快些请用吧。”
慕容檀嘴角不自觉扯出笑,然一想起繁杂的事务,又皱起眉头,沉声道:“送去书房吧,不在这儿用了。”
宋之拂自不敢多言,便命人将饭食往书房送,随后又说了两句今日见于嬷嬷的情景。
慕容檀心里有事,颇有些不耐烦的打断道:“你入我府中,便已是女主人,这等小事皆可做主,不必再报由我知晓。”实则方才回来时,于嬷嬷已对他略夸了夸她,既如此,他自也不愿多管。
宋之拂掀眸瞥他一眼,腹诽道,她说与他听,为的也是讨个示下,往后乐得轻松。
才换上起居服,净面毕后,慕容檀便片刻也不停歇,抬脚便要往书房去,行至门边,又似想起了什么,回身吩咐:“东侧燕居之殿,你切记勿踏足。”
宋之拂一愣,随即点头应允。也不知那里到底有什么,令他如此重视。她胡乱想着,难道那里头藏着他谋反的罪证?
慕容檀见她应了,又道:“嬷嬷同你说过了吧?姨母将至,你好生预备着,海月素喜歌舞,你请些乐师舞娘来,府里好热闹些。”说罢,便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宋之拂却觉心头再度紧了紧,又回到那枝桐花边,心不在焉侍弄着。
他果然是在意杜海月的吧?否则素日冷然的他,怎会记得杜海月喜好,还特命她预备?
这可如何是好?若他与杜海月两情相悦,她岂非成了碍事的?她如今处处得仰他鼻息,可不敢惹他不快。
可这燕侯夫人,也非她所求,分明也是为人所迫……
思及此,她越发闷闷不乐起来,总得想个法子才好……
……
当此之时,慕容允绪于京城中亦是神思不属,独自于宫中枯坐。
太常寺卿齐澄才同他起了争执,痛斥他为一己私欲,不顾大局,私派人暗中伏击燕侯,差点酿成大错。
这是齐澄第一次以如此失望与严厉的目光面对他,令他愧疚不已。
然而他并不后悔。
他为了保住皇位,为了不辜负先帝与众臣期望,已是如履薄冰,难道连自己的这点小小愿望也不能满足吗?
那不过是个女子,他是万民之主,怎么就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