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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节(2 / 2)

“都说,人要活出自我,可是小汤,你说什么是自我呢,”林汉臣握着汤贞的手,“这世上百分之八九十的人过了一辈子,可能也不明白,‘自我’究竟是什么。”

汤贞看他。

汤贞的膝头和林汉臣的膝头紧紧挨着,像他小的时候听林爷讲戏一样。

“以前林爷觉得遗憾,觉得啊,小汤走错路了,我很痛心,总是想劝你,把你拉回去,”林汉臣说,沉默了会儿,“但其实我也从没想过,小汤你这一路走来,到底是想要什么。”

周围很安静,乔贺在一边坐着,也不出声。

反衬得汤贞吸吸鼻子的声音都明显。

“一个演员,站在台上,感染所有的观众,让所有人为你快乐,为你着迷,为你流泪,是你的天赋,是你的使命。小汤,你是个天赋的好苗子,这不为你自己选择。”

“可一旦下了台,我们就不能再为观众活着了。无论观众们给了你多少爱,多少热情,无论他们多么捧着你,呵护你,都不能把汤贞真的奉献给他们!你是个人,爸爸妈妈给你取了汤贞这么个名字,是给自己心肝宝贝儿的名字,不是奉献给大众奉献给所有人的名字。”

“下了台,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们就是普通老百姓,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和爱人、家人、朋友在一块儿,柴米油盐,快快乐乐的。小汤,只有在台下,在生活里,不断充实自己,好好照顾自己,这样当你上台的时候,才不至于把自己耗得太空!”

“什么偶像啊,什么快乐啊……”林爷喃喃道,他伸出手,放在汤贞的额头上,“都知道是假戏,我们小汤,怎么还往真里演啊。”

汤贞的额头在他手里,汤贞眼里有泪。

“当年,确实是林爷没有体会到你的想法,”林汉臣沉默了会儿,说,“但是走到今天,小汤,有些事,是不是自己心里就想明白了?”

汤贞抽泣着点头。

林汉臣低着头,望着汤贞这双含着泪的,映着他们身边所有光彩的眼睛。

“我还记得,你八岁那年,我和你爸爸,带着你,跟着戏团,走出了香城,”林汉臣缓缓说,他好像在述说一个过于美丽的梦,“已经快二十年了……首演结束的那一天,很晚了,我们坐车回酒店,一直有影迷观众在外头跟着,他们在街边欢呼,阿贞啊,贞贞!”

汤贞很认真地听。

林汉臣低头瞧他。

“当时你坐在窗边,很小,用你的小手努力把窗户掰开,你年幼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睁大了,朝那些呼唤你的影迷身上看,你那个眼神啊,又茫然,又惊喜,又惶恐、不安……”

“现在见到歌迷和影迷这些人,还会那么高兴吗?”林汉臣问。

汤贞轻轻点头了。

“还是那么高兴啊?”林汉臣破涕为笑。

汤贞点头。

幼年时的汤贞,对人际关系并不多么擅长,特别是离开香城,在外演出的时候,他总显得有一点怕生,不似在台上那么忘我。

但在北京这些年,汤贞变了。他希望得到爱,他付出所有努力,去唱歌,去表演,去做所有的事,希望得到观众的爱,仿佛这就是全部。

“现在想想,那些过往,如梦一般,”林汉臣喃喃道,“我林汉臣写了一辈子戏,最骄傲的戏是什么啊,我们小汤演的,《共工之死》!”他笑了,“最舍不下的,最遗憾的,也是我们小汤演的,还有这个乔贺!”

乔贺在一边叹了口气,笑了,也看林汉臣的眼睛。

“《梁祝》……”林汉臣轻声呢喃,“英台走了,是决绝地走,玉碎一般,永不回头。”

他摸着汤贞的手,心疼道。

“而我们小汤呢,”林汉臣望着他,望着汤贞这张和第一次登台饰演英台时几乎没什么改变的脸庞,“我们小汤不仅没解脱,反而还牵挂着……傻孩子,你还有牵挂,你还有遗憾,你怎么舍得走出那一步啊?”

“林爷,”汤贞哽咽道,“我知道我错了。”

“当你真的,像林爷我这样,坐在病床上,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连笔都拿不起来,喘气都要靠机器的时候,”林汉臣说着说着,停顿了一会儿,“你会明白我多想活,我不甘心啊,我还有很多戏没写。”

“林导。”乔贺从旁边站起来,扶住林汉臣的肩膀,生怕他太激动了。

“人世间的一切苦乐,迟早都要结束的,”林汉臣轻声道,“年轻的时候,想做好戏,想写顶好的本子,想上最好的剧院,捧上最多的奖杯……一转眼,几十年到头了。写了那么多戏,也就那几部还过得去,拿了那么多奖,看起来挺有身份,可到老还愿意仔细听我说话的人啊,不过就是那么几个最亲的,最信赖的人。”

“林爷……”汤贞的手放在林汉臣膝头上。

“年轻的时候,总思考着,我人生的目标是什么,我到底为什么而活,”林汉臣银白的眉毛一皱,“可事实上呢,小汤,根本不存在为什么。我们降生在这个世上,本来就是这么来了,又这么走了,说起来是一场空,仔细想想,其实就是没什么意义的,”林汉臣把手搁在了汤贞的手背上,抓住他的手。“所以啊,更要抓住自己的快乐,小汤……”

“快乐,享受它,享受你自己的这段人生。只要你内心感受着幸福,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乔贺从旁边桌上抽出几张纸,给汤贞拿着帮林导擦了擦眼下和脸颊。老人家进了趟医院以后,反应能力慢了很多,虽然想法还清楚,但动作迟缓。乔贺之前就听林导的家人说,老爷子在医院还老惦记着那个小汤,总觉得遗憾,有后悔的事,放不下。

所以今天的戏一杀青,乔贺无端端的就有种感觉:林导可能撑不了太久了。

“那个,姓周的年轻人啊,小汤。”林汉臣不知怎么的,透过了休息室打开的窗子,看到了坐在酒店外面长椅上,正打电话的周子轲。

周子轲坐在路灯下面。这段日子以来,剧组的大家和周子轲本人陆陆续续有接触,每次见他,他总是很冷静,也很冷淡的样子。剧组那么忙,压力那么大,好像没什么事情会让周子轲紧张,除非是汤贞的事。

虽然住在同一家酒店里,大家与他仍有很大距离感。

汤贞抬起头,也隔着窗框,看到了小周的身影。

“他当初通过朱塞,要买下我们这个剧本的时候,我还很不放心,”林汉臣对汤贞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情。”

“干我们这一行,从事文化艺术的,看起来清高,实际上呢,永远需要资本的帮助、扶植,”林汉臣说,“也总是离不开,权力的庇护。你看看乔贺,”林汉臣说着,笑着看乔贺,“都是这么大腕儿了,戏团台柱子了,国内一线的话剧演员!排个戏,还不是照样要和投资方维护一下关系。”

乔贺从旁边听着,讪笑。如果不是当年林导和汤贞的《梁祝》选择了他,恐怕他现在还在原先单位坐冷板凳。在林导面前,他实在是算不得腕儿的。

林汉臣低头瞧着汤贞。

“小汤,林爷已经老了,”他说,“有什么梦想,你就去追寻吧。”

林汉臣说:“我看得出来,他很爱你,珍惜你,尊重你,也心疼你。”

汤贞蹲在林汉臣身边,头发从耳边垂下去了,在黑夜衬托着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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