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书尧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回的公馆,那是长河政府为他们这些从法国回来的人员安排的临时住处,一人一间房,就在迎宾馆的旁边。有好几位都是顾书尧曾经在驻法大使馆认识的人,其中有一个叫萧四平的,因为也是盛州人,因此他和他的妻子对顾书尧格外关照。
萧四平带着妻子和孩子一直在国外,在乾都的寓所早年就卖掉了,所以最近一直坐在公馆里。
而顾书尧最近一直在帮着曹延钧准备明天的晚会,也还没有另找住处,也没有时间去管药房、药厂的事情。许是上午见着了殷鹤成,于是晚上往盛州姨妈家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她已经回国,让他们先别挂念。她回国也不过几天,之前因为知道一时回不了盛州,而且手头上事实在忙不完,所以决定先瞒着姨妈。许是因为遇着了盛州的故人,让她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情,因此提前打了那通电话。
姨妈知道顾书尧回了国,还在做长河政府里做秘书。她原以为顾书尧是跟何宗文一起回来的,既有些意外,也有些担忧,“你怎么去乾都了,小何跟着你一起回来的么?”姨妈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殷鹤成现在也在乾都,她能感觉到殷鹤成对她外甥女至今仍有念头。可他一边在乾都那边和别的小姐有来往,这边又不放过,因此她怕她的外甥女会吃亏。如果何宗文在便不一样了,至少人家也是副总理家的公子,怎么招也能护一护书尧。
顾书尧怕姨妈担心,没有告诉她何宗文还没回国的事情,顾书尧也一直没有告诉她他和何宗文交往的事情。顾书尧怕姨妈追问下去会露馅,因此没有多说,但是她也答应姨妈在她生产之前回一趟盛州,药房那边还有事情等着她去处理。
顾书尧因为想在乾都买设备生产磺胺,之前也找过布里斯。不过几通电话往他办公室里打过去,接电话的都是布里斯的听差,听那人说,布里斯最近都不在盛州,似乎来乾都这边了,但是布里斯具体在哪,那个听差也不清楚。
人生地不熟,很多事情处理起来还是困难重重。顾书尧原本靠在窗边打电话,同一个姿势站的久了,肩有些酸,头也微微有些胀痛。于是她将听筒放下,转过身往窗外看去。
外头下着鹅毛般的大雪,路灯橙色的光芒散开,似乎在每一片雪花上都渡了一层浅浅的橙红。不过她再往外看时,却发现对面楼下的路边停着一辆黑色汽车。
车前的两盏车灯都亮着,里面是有人的,只不过隔得有些远她看不清是谁。
顾书尧有些不解,又多看了两眼。毕竟已经很晚了,雪这么大,天气又冷,这样坏的天气为什么会有人大半夜停着车在外头?还过上一会路面上的雪结成冰,汽车也不好走了。
不过,过了一会儿,那辆车还是开走了。
他原本是专程过来找她的,一到楼下他便看见了窗边的那道剪影,他认得。他知道她在,也知道她的房间号,可他在底下停了两个钟头,最终却还是没有上去。
他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从哪里开始说起?他抬头望去,她似乎在接电话,他或许不应该去打扰她。
也是这个时候,曹延钧从迎宾馆回家却是鸡犬不宁。他和妻子周雪梅原本在乾都城还有一套住处,但他在国外的这几年里,周雪梅不是去哥哥家,便是去外地度假,好好一栋洋楼变这样闲置了,直到前几日她将周雪梅和孩子从金宝接回来,洋楼里才稍微有些人气。只是他那两个孩子总不见他,许是周雪梅又经常在他们耳边说他的不是,两年过去已经变得生疏了。
曹延钧自然先是回的这个家,只是他回去后发现周雪梅并不在,而下人则说周雪梅去曹公馆了。
周雪梅和曹延钧的母亲相处并不好,因此之前就不怎么去曹公馆。曹延钧将周雪梅接回乾都后,已经带着她和孩子回家探望过,这才没过几天,按理说她这个时候不该去。
外头的风雪已经很大了,曹延钧出门的时候,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可没有办法,他还是叫司机送他回曹公馆,只是他到的时候周雪梅已经不在了。倒是曹夫人望见他回来一脸严肃,曹梦绮坐在一旁给曹延钧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小心。
曹延钧在曹夫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大概猜到些什么,不过没有提周雪梅,只小声道:“妈,生气对您身体不好。”
“生气对身体不好?你也有脸说,我还不是被你媳妇气的。”曹夫人气得咳了一声,开门见山道:“你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有就有,大大方方带回来,别见不得人一样,免得让人笑话!”
曹延钧听到曹夫人这样说,突然站起来,忍住怒气道:“没有的事,妈,您别听她胡说。”说完,曹延钧偏头去问曹梦绮,“她人呢?”
曹梦绮小心站起来,看了眼母亲的眼色后走到曹延钧那边去,一边扶着他出客厅,一边小声道:“还能去哪,还不是去了她哥哥那,带着薇薇和信哥儿都去了。”曹梦绮缓步送他出门,忽然抬起头来小声问了一句,“二哥,你是不是后悔了,当初听了大哥的话,没有没有跟你美国的那个女同学在一起。”
曹延钧许是没想到曹梦绮会这样问,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望着曹梦绮的眼睛,露出了些微的笑,“你是在问我,还是再说你自己?”
曹延钧说完,曹梦绮一时也没有再说话。曹梦绮看得出,他二哥笑容中的苦涩,他的笑容已经全然回答了她。
曹延钧从曹公馆出来后,没有去找周雪梅,而是又回了他们的洋楼,这满天风雪他不想再找了,也不想再这样纠缠下去了。
而此时的周雪梅正在她哥哥家里哭闹,客厅里又暖气,并不会让人感觉到冷,哭久了反而觉得身子燥热。
起先当着孩子的面只是生闷气,后来等孩子睡了竟哭了起来。她嫂子吴氏陪在她身边,见她这样哭有些看不过去,劝她道:“你这样哭下去也不是办法,你们分开这么长时间,哪有一见面就又吵架的,你们从前不是好好的么?嫂子给你府上打通电话,让曹延钧过来接你回去,你们把话是清楚,你这样白白生气也不是事,对吧。”周雪梅倒也阻止她嫂子,以前她和曹延钧闹别扭,多是这样解决的。她生气跑回哥哥家,曹延钧过来道歉再接她回去。
吴氏一边拨电话,一边宽慰周雪梅,“你家那个不是那种花天酒地的人,你呀,说不定只是多心了!现在他已经是次长了,有他姐夫在,再过几年说不定就升总长。而立的年纪能到这个地步,雪梅你要惜福。”
周雪梅听她嫂子这样说,冷冷笑道:“惜福,惜什么福,你知不知道,他在外已经有人了!”
吴氏不去管她,想着过会曹延钧来了让他们两口子自己说去,她这小姑子犟得很,她也没必要在这给自己惹不快。然而吴氏往曹家洋楼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过了好一会儿总算有佣人接电话,却说曹延钧已经睡下了。
自己枕边人赌气回了娘家,他还能安心睡得着?吴氏记得曹延钧从前不是这样,也有些怀疑了,于是将电话放下,小心翼翼问周雪梅,“雪梅,你都知道些什么?”
周雪梅只摇头不说话,过了一会才道:“他明天有一个晚宴,他不见我,我就去见他。”她想了想,又说:“嫂子。实话告诉你吧,他现在身边有一个女秘书,还是从法国跟着他回国的。”说到“法国”两个字的时候,周雪梅眼底浮起一丝悲悯的笑。
吴氏也大概知道些什么,话说到这份上她也晓得怎么安慰周雪梅,想了想决定继续打圆场:“这外头下这么大雪,估计路上都结冰了,也不好来接你了,你别多心。”
第二天迎宾馆的晚宴在晚上七点,曹延钧格外重视,上一次的司令会议情况并不乐观,美英法之前表示愿意在这场晚宴上承诺提供军火一事,或许局势会有所改观,同时这也是给日本的一个警示。这场晚宴十分重要,出不得半分岔子。
顾书尧也明白,自晚宴一开始便在帮着曹延钧招待,她不想喧宾夺主,只穿了一身干脆利落的呢质套裙,但因为与众不同,反而在一众女宾的华丽礼服与珠光宝气中显得惹眼了。
这种场合,翻译一般都是请的女士充当,外交部的做法往往是请那些外语说得好的名媛小姐过来做兼职翻译。曹三小姐之前就经常被邀请,这次也是其中之一,可顾书尧注意到曹三小姐一直没有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早有耳闻的缘故,顾书尧也一直想见一见她。
曹三小姐其实早就换好了衣服,还带了一条她最喜欢的金刚石项链,只是她化完妆后便坐在床上坐着,微微扬着头,像是在和谁赌气。
佣人见曹梦绮还在那坐着,急忙赶过来,“三小姐,你怎么还在这?次长已经催了好几回了。”
曹梦绮闻声笑了一下,依旧不起来。她倒想瞧瞧她如果提醒,那位少帅会不会记得来接她。他待人周到,隔三差五给她和她父亲兄嫂送礼物,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在外更是对她和颜悦色,什么都由着她。
所有人都觉得他待她不错,只有她才见过他冷淡的样子。平日里装模作样陪她,却又总不记得他,哪有半点要订婚的样子。可偏偏她无论是跟她嫂子还是跟她大哥说,他们都不相信,只觉得是她不愿意、心气高,特意在挑人家少帅的刺。
殷鹤成前未婚妻的事情,曹梦绮还忍着没有跟家里说,她向来心气高,丢不起这个人。这回的晚宴她知道殷鹤成要去,之前还特意让曹延钧跟殷鹤成提了两句,就想看看她不点破,他到底有没有那份心。
曹梦绮没去,却有人已经先到了。周雪梅穿了一身狐裘大衣和吴氏一起到了迎宾馆。因为今日有宴会,迎宾馆守卫森严,周雪梅即使说自己是次长太太,都差点没进去。
幸好周雪梅遇着了萧四平,萧四平跟着曹延钧已经有许多年,一直陪他在海外任职,周雪梅因为在南洋长大的缘故,英语说得十分流利,早年她和曹延钧关系好的时候,也陪着曹延钧在外交际过。萧四平自然认得周雪梅,以为她是曹次长喊过来的,便将她和吴氏都带了进来。
周雪梅只说去楼上等曹延钧,又说曹延钧事务繁忙,让萧四平先别惊动他,待宴会结束了再自己去找他。萧四平也没多心,便答应了,待着周雪梅去了楼上办公室后便也不再去管。
然后萧四平一走,周雪梅便带着吴氏下楼了,她并不想见曹延钧,而更想见他的那位秘书。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完全夺走了他丈夫对她的爱,她实在抑制不住这一份好奇。
殷鹤成是和苏系的两位司令一起到的迎宾馆,来的不算迟,但是大厅里已经来了些人了。法国的大使已经到了,几位地方的司令正在和他交谈。殷鹤成随意扫了一眼,便和那两位司令一边走一边寒暄了。
虽然乾都局势复杂,不比他在燕北六省,但是殷鹤成也在这里树立了自己的威望。他和那两位司令进来,不断有人向他敬礼和问候。
殷鹤成只点了下头,视线依旧在大厅中睃巡。大厅里有人跳舞,衣香鬓影来来去去,视线总是被挡住。
殷鹤成原在和几位司令交谈,有侍者端了酒过来,殷鹤成才接过,黄维忠便注意到少帅突然顿了一下。黄维忠顺着殷鹤成的视线望去,果然看到大厅那一边,顾小姐正站在几位司令和那位法国大使中间。她只穿了一身套裙,不比礼服的繁复,显得人格外干练且优雅,在那位法国大使和几位司令面前应对自如。许是她太过入神,并没有注意到身边一位司令的目光正上下盯着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