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总长大感兴趣:“那就快快演来。”
秦梅香立刻往后台去了。一进去,便向后头的人要一丈二的水袖。平常旦角儿水袖不过三尺五尺,长些的七尺也够了,哪里有一丈二的呢。最后只找到了件袖长一丈的旧水衣,算是勉强凑合了。
秦梅香与乐队师父嘀咕了一会儿,略吸一口气,上台去了。
开台就是杨银仙方才演的那段白蛇传。台下立刻大哗。秦梅香不为所动,只将水袖甩得上下翻飞。古人云,长袖善舞。水袖这门功夫,只要技艺到家,自然是越长越好看。秦梅香的水袖比杨银仙长了一倍,功夫高下立判。台下渐渐静了,须臾之后,胡琴调门儿一转,从白蛇传变成了嫦娥奔月。秦梅香身形袅娜,水袖翩跹。两根丈长的雪袖如游龙般饶身而动,忽若流云,忽若烟霞,真真是天衣飞扬,有若女仙。
台上人似要乘风而去,台下人个个目眩神驰。及至乐声消失,满堂的人才回过神来,喝彩声似是要掀翻屋顶。
秦梅香起身向座下行礼,飘然下台去了。
一离了前台,他就垮下来。主要是手痛。水袖功夫的勾,挑,撑,拨都是靠不同的手指使劲,他托大用了一丈的水袖,布料比寻常重了一倍有余,手指吃劲儿很费力。他手指僵硬疼痛的毛病始终没好,这一场下来,十个手指几乎不会动了。但这种场合,也不容他歇,于是略捂了捂手,换下衣服出去了。
邱总长果然热情至极。拉着秦梅香的手称赞个不停。秦梅香被迫应酬,笑得脸疼。好容易台上又开始演别的,他便找个由头往外去了。
茶楼里并不暖和,他身上只有一件长衫,于是不得已拿起那件不合时宜但是十分温暖的大氅重新披在身上,悄悄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脚步就是一顿。
许平山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正倚在门口,两眼冒绿光地盯着他。
秦梅香心下一凛,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被拦住了。这土匪趁别人都在大厅里瞧戏,光明正大地在他耳边吹了一口热气,声音不怀好意:“秦老板,害我好找。”
第15章
年终岁尾,没有秦梅香的戏。但报上又开始有了他的消息。起因就是邱总长的那次生日票友会。有记者在下头悄悄拍了照片,回头就登到了报纸上。大伙儿一瞧,嘿,秦老板还有这本事?那肯定得去瞧瞧啊!问题是秦老板什么时候再出来演戏呢?于是翘首以待。
虽然因为没有戏,报上的消息只有关于旧戏的评论,但毕竟是回到公众的视野里了。按理说这是好事,但是秦梅香深感忐忑。他为了争一时的气,在台上舞一丈长的水袖打杨银仙的脸。懂戏的知道这个不能当真,只是炫技。不懂戏的,真当他上了戏台也要耍这么长的水袖。若是到时候不演,怕是又要被人拿出来讲究,说他台上不肯卖力,只把压箱底的绝活儿演给贵人,是瞧不起普通观众。
这是愁肠之一。另有一件烦心事,就是许平山。
这人生就一副城墙般的厚脸皮。任凭秦梅香如何冷脸躲避,他总能摸过来堵个正着。那日赏心茶楼演过了戏,他一面抱怨在秦宅空等一晚,一面把秦老板又捉去了许公馆。推诿敷衍了这么长时间,有些事就躲不过去了。找不出理由。秦梅香在台上把水袖舞的那么带劲儿,一看就是身子骨早好利索了。许平山的炕上从没荒过这样久,当然不肯放过他。
但有前车之鉴,好歹这回知道小心仔细了。秦梅香闭了眼,原本只拿自己当个死人,但弄到后来,不知怎么还是有了几分愉悦。许平山很是得意,说特意去云喜堂找人问了,男女有哪些不同,到底要如何行事。末了在他腰上摸个不停,说什么时候自己也要搞个生日宴会,旁的角儿都不请,只让秦老板一个人儿上去唱全场。
秦梅香被他气笑了。床上还不算,这混账是想在台上也累死自己。于是打定主意不理他。又想起杨师父说的抽耳刮子。瞧瞧自己僵硬疼痛的手,再瞧瞧许平山皮糙肉厚的脸,只得气闷地把这个心思熄灭掉。
药也吃着,但始终不见好。今年比往年要重得多,也不知道天暖之后能不能转好。这个病症如果控制不住,再往后重了,就是关节变形,这是秦梅香最怕的。
说起来,倒是同许平山在床上胡混时,能痛得僵得轻一些。然而这种事是不好拿出来讲的,于是继续默默惆怅着。
他也不爱在许公馆呆着,这里从上到下都是兵。虽然碍于许平山的威严,不敢对他有什么不敬,但被人日日拿探究好奇的目光瞧着,终究心里是不舒服的。而且因为周遭都是荷枪实弹,所以总让人没由来地心慌。警卫连每日在院子里打靶,出入也都是军方的人,他一个唱戏的,在这里格格不入。有几次早上想走,还被卫兵拦下了,简直同软禁差不多。他心头气苦,在床上越发冷淡。许平山察觉出不对,也不太高兴,但也不好把人真的关起来,到底由着他自回自家了。
林二爷的本子早就送到了秦宅,两出戏。一出是绿珠坠楼,一出是黛玉葬花。前者是花衫戏,后者是青衣戏。若单论剧本,当然是后者更好。且秦梅香因为醉仙楼的事,很需要一出这样的雅戏来为自己正名。他原本打算两出戏都接下,但一来排新戏是大工程,二来眼下也没有能搭戏的班子。所以只得在两个本子之间踌躇。还没等拿定主意,林二爷那边又来消息,说是何翠仙听说了风声,亲自上门来谈,定了黛玉葬花的本子。
秦梅香知道何翠仙那个爱争尖的性子,也不便与之相杠,让林二爷为难。于是定了绿珠坠楼。本子敲定,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他拿着本子反复琢磨,越瞧越觉得这出戏有许多为难的地方。尤其是最后一场,如何把坠楼这段在舞台上表现出来,是个需要深思的问题。
他在床上辗转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就往虞七少爷家去了。
虞冬荣最近简直忙得脚打后脑勺。年终不光要盘账分红,也要拟定与各家亲朋故旧往来的礼单去采买;等正月一到,还要马不停蹄地四下去走动应酬。他大哥忙于军务,二哥只知吃喝玩乐,五哥是个不理俗务的,九弟年纪尚小,姐妹们早已嫁人,是以全家所有的事都要他来张罗。虽说能者多劳,但虞七少爷难免总有些怨气。他想听戏逛街下馆子,不想成日里在账本堆里泡着。
可惜,也只能想想罢了。
秦梅香进门的时候,虞七少爷正很没样子地趴在床上,两脚像小孩子一样翘着,拉长着脸在账本上勾画。他头也没梳,脸也没洗,身上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床边的账本堆得跟小山似的。两个大掌柜坐在桌边,正劈里啪啦地打算盘。秘书正蹲在地毯上,一张一张地理文件。
看到秦梅香,虞七少爷哑着嗓子:“你先坐会儿。我这儿马上就好。”
秦梅香打一进门就后悔了。他光想着自己的戏,忘了虞七少爷岁尾有多忙。此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默默找个角落坐了。
约莫等了有半个时辰,虞七少爷终于把笔一丢,账本扔给了秘书。一群人急急忙忙地把账本搬走了。虞冬荣又同两位掌柜交代了几句话。屋里终于静下来。
虞七少爷哀嚎一声,翻身躺到床上,把秦梅香唬了一大跳:“这是怎么了?”
“累。”虞冬荣虚弱地爬起来:”你再等会儿,我洗个澡去。”说罢扶着腰,呲牙咧嘴地下床去了。
胡妈进来把屋子打扫一通,床上的东西通通换了新的,然后给秦梅香上了一壶新沏的大红袍。诸事妥当,虞冬荣也回来了,头顶上湿漉漉地往新铺的床上一扑,没了声息。
秦梅香走上前去,轻轻碰了碰他:“七爷?”
“我累……”
秦梅香脱掉外衣,洗了手,拿干净的毛巾给他擦头发。虞七少爷拿脸在褥子上蹭了蹭,翻过身来,懒懒地:“怎么了?”
“是……新戏的事儿。”
虞冬荣眼睛亮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紧接着又呻吟着倒回去:“有新戏?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秦梅香同他都说了。
虞七少爷琢磨了一会儿:“你要真想另搭班子,其实也不难。多少戏班正愁没有拿得出手的旦角儿呢。只是这样的班子,往往其他行当的好角也缺。说不得,还得再请别的名角儿来配你。”
秦梅香摇摇头:“排新戏是个大工程。拖累别人与我一起辛苦,万一演得不能叫座,于我不过是白忙一场,于别人却可能是有碍生计了。且这出戏我还有许多没琢磨透的地方。今儿过来,是想着你同吴老板熟,我也借个由头与他走动。”
虞冬荣心生好奇:”你们论辈分不是师兄弟么?怎么反倒要借我的由头?而且你一个唱旦的,怎么想起登他的门?”
秦梅香解释道:“论辈分是师兄弟,可从没有过什么交往。”他踌躇了一下:“我是有戏上的事想向他请教。”
虞冬荣叹气:“你来得不巧。前阵子我们倒是确实很熟,因为小玉麟在他那儿学戏。这些日子就不行了,他一见我就吹胡子瞪眼的。和春班如今正是兴旺的时候,小玉麟整日地在班里排戏演戏,已有好些时候不去他那儿了。吴老板那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
秦梅香犹豫了一下,但终究是求教的心占了上风:“……我还是想……”
虞七少爷知道他有时候也是很固执的,于是笑着叹了口气:“行吧,到时候被打出门来别怪我提醒过你。”
两个人拾掇一番,出门拐到吴连瑞家去了。
数九寒天的,吴连瑞七岁的小儿子顺子正在院子里耍大刀。看见有人来了,扯着嗓子喊:“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