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舍得喝。爬回车上,想喂给许平山。谁知点了灯,才发现两只亮得不同寻常的黑眼珠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秦梅香端着碗的手打起哆嗦来。他抖着手把碗放下,颤声道:“你醒了?”
许平山声音嘶哑:“让你唱醒了……做梦似的。”
秦梅香感觉眼前一下子就模糊了。他抬起头忍了泪,咬牙道:“你做着好梦,却不知道我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他拼命眨着眼睛,低吼道:“混账东西!”
说着把人扶起来,汤碗放到他嘴边。许平山也不推让,一口一口喝干净了,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的脾气怎么变了这么多。”
秦梅香放下碗,眼里的泪已经消失了。他冷冷道:“我原本就是这么个脾气,怎么,后悔了?”
许平山盯着他:“我上辈子定然是个大善人。”
秦梅香叹气:“那我就是干尽了坏事。”他神色柔和下来:“快点儿好起来吧。”
许平山握住他的手,慢慢攥紧了:“好,我答应你。”
第42章
虞家分家的事折腾了好几日。明面上主要是吵,暗地里则是盘算。最后大伙儿心里头基本上有了决断,终于能够坐在一块儿,把事情理理清楚。
钱是所剩无几的了,只有生意和房子是大头。既然是分家,自然人人有份。虞家到如今,活下来的姨娘还剩五位,儿女有七个。四姨娘和五姨娘各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了。但是五姨娘已经过世了,她生的姐儿嫁人后随丈夫调动工作去了海外,如今一乱,也不知几时才能联系上。这位女儿的家产,只好暂且记在公账上。四姨娘的女儿嫁去了申江,半年前托人捎信,说是如今正在租界里住着。因为一时回不来,所以那一份和四姨娘的算在一处了。女儿们早就嫁人,没有办法接管家中的产业,故而和姨娘们一样,分到的只是金银细软。
但房子和生意却成了麻烦。大少爷不在,六姨娘带着三少虞秋荣,与二少虞春荣吵作一团。无他,两个人都想要虞家的新公馆。这儿离商行和铺面都近,地点既好,又是闹中取静。宅子也是新式的,怎么住都是个舒服。如今外头的人一拨拨涌进来,地皮钱跟着水涨船高,将来便是不住了往外卖,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虞冬荣冷眼看着他们吵,瞟了一眼抱着小少爷虞少荣,神色凄惶的十姨娘苗氏,终于发话了:“不算大哥,家中的男丁如今是四个,可宅子只有两处。这两处,我的意思是不能都留,商行账面上的亏空,还等着卖房子去补……”
二少爷一摆手:“铺面商行都分完了,各管各的账,你就不要操心了。”这是把别人入股分红的路堵死了。
虞冬荣往后一仰:“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东大街那个布行我也不要了。兴仁胡同的宅子就归我和少荣了。”
六姨娘跳起来:“那怎么成?你独得一处房子,却叫我们同二少爷一起过么?”
虞冬荣转着手上的宝石戒指,淡淡道:“大哥,我,少荣。我们三房加起来才分一个老宅子,难道还多么?家里所有的商行都给你们两房了,铺面我多让一间给你们,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做人可别太贪了。”
二少爷凉飕飕道:“七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那小账本的事,真当家里都不知道么?明面上瞧着,我们是分了大头,可暗地里你吞了多少,这谁又说得清?”
虞冬荣看着他:“账本都在,你随意查。再者说,爹这些年偏疼谁,不用我说。家产满打满算,你已经占了三分之一还多。我不过是替少荣打算。你们欺负十姨娘老实,把亏空的铺面,欠收的田庄都分给了人家。十姨娘不讲什么,我却不能眼瞧着。爹临终时让我们好生照顾九弟,你就这么打他老人家的脸?”
苗氏是最小的姨太太,乃是四姨娘的娘家托虞司令办事时送过来的一份“礼物”。因为是这样的身份,进门又实在太晚,在虞家几乎是等同丫鬟一样的存在。虞司令待她也就那样,四姨太太瞧她又十万个不顺眼,她在虞家的生活可想而知。
虞二少爷一梗,但终究不甘心:“要么这样,公馆将来如何不劳你操心,那是我和五弟的事儿。既然你想要宅子,便把玉溪和文曲那两片出桐油的田庄分给我和五弟吧……”
虞冬荣猛地坐起来:“你疯啦!那是大哥的产业,两处房子加一块儿也不值那边一片田……你这么干,不怕将来吃他的枪子儿么!”
虞夏荣精明地眯了眯眼:“大哥的产业不是你管着么。再说了,外头打成什么样儿了都,他能不能回来都两说……”
虞冬荣气坏了:“你说的那是人话么?大哥若是在,你还敢当他的面这么说,我就敬你是条汉子!”
虞夏荣站起来,踱到虞七少爷身前,弯腰拍了拍他:“不是我要,是你给。大哥要找也是找你嘛……”他侧头贴在虞冬荣耳朵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拎回来的那只黑箱子里头装的是什么。”他直起腰:“就这么着吧,只要你点头,咱们兄弟之间的账就算是理清了。”
虞冬荣怒而转头:“那是别人托付给我……”
二少爷打断他:“你跟我说不着。就这么着吧,你干不干?我也知道,你其实最懒得管家里的事儿。你只要应了,往后的账,都不要你操心了。”
虞冬荣沉默半晌,咬牙道:“算了,你说什么是什么吧。”
七姨娘哭起来:“那我怎么办啊?我和老八往后住哪儿去啊?”
虞二少爷冷笑:“爱住哪儿住哪儿去。爹办丧事那天,你偷摸往野男人身边倒腾东西的事儿,真当大伙儿都不知道呢?”
七姨娘脸色一白,捂着胸口:“你……你含血喷人!”
虞冬荣懒得再跟他们掺合,起身往外走:“三日后清账。往后钱上的事儿,大家就各算各的吧。”
苗氏含着眼泪,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虞冬荣回过头来,低声道:“还愣什么,赶快收拾东西过来吧。”
苗氏愣了一下,随即面露感激。她上了楼,再下来时,手里只有两只皮箱。虞冬荣接过来拎,轻飘飘的,不过是衣物罢了。他叹了口气,往外走。
要出门时,八姨娘追上来,做小伏低地:“冬哥儿,你瞧,这家分也分了,我可是一向站在你这头儿的。老十一个人同你住着,怕是有许多不方便,不若我也过去,大家一起,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虞冬荣打断她:“我就问一句话,当年我八妹夭折的消息,是不是你在我娘跟前说的?”
八姨娘脸色变了:“冬哥儿,这事儿可不怨我……”
虞冬荣直视着她的眼睛:“你们当我小,不懂事。我娘的病原本都快好了,爹当时和全家上下都叮嘱过了。八姨太太,您这舌头杀人的本事,我是怕了的。”
八姨太太辩解道:“这委实不关我的事,是四太太……”
虞冬荣甩开她的手:“你既然同她好,便去和她一块儿住吧,缠着我算什么事儿呢。”说着把苗氏怀里的少荣抱过来,大步流星地上了车。
兴仁胡同的宅门口,小玉麟老早就抻着脖子等在那儿了。下人都被遣散了,偌大宅院,只留了一个门房和一个老妈子。四处空荡荡的,倒是有了几分从前虞宅的清净模样。
苗氏不是多事的,东西一放下就开始忙里忙外地干活。虞冬荣知道她的忧虑,也没拦着她。往后日子还长呢,早晚她会明白,这儿和公馆是不一样的。
虞冬荣喝了口水,就开始坐下来写写算算。算完了把笔一扔,他这下真是要一贫如洗了。分来分去,名下如今只剩一个小工厂。说是工厂,其实就是小作坊,连工人带经理加起来还不到四十人。整个厂子也就值八千大洋——他当年给小玉麟赎契都不止这个数。
至于忻都那边的矿坑,已经完全指望不上了。
小玉麟进屋来,虞冬荣坐着勾了勾他的手指头,假哭道:“周老板,我们要一起喝西北风了。”
周老板认真道:“不会的。”说着把衣兜里的大洋和纸钞都掏出来:“喏,这个月的进项。省着点儿花吃饱饭是没问题的。”
虞冬荣惊奇道:“给我管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