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吃了个闭门羹。苗氏被吓坏了,泪眼朦胧地向虞七少爷反复解释自己绝无有损妇德之行。虞冬荣自己倒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他爹那些小姨娘们陆续都再嫁了,只有苗氏因为带着孩子,成日把自己困在这一方深宅里。但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安抚一番,由她去了。
史密斯先生眼见直接无用,只得采取了迂回战术。云缨,现在叫密斯唐了,转日不情不愿地上门来,代为鸿雁传书。虞冬荣请她进来喝茶,这一次她没有拒绝。繁华如梦,往事如烟,密斯唐居然已经结婚了。丈夫是医院里管后勤的一个文员,文文弱弱的本地人,性情倒是很好,也并不在意云缨的过往。倒是唐女士自己有点儿放不下。不过这也难怪,再是风花雪月,那毕竟也夹杂着许多伤心往事。好人家的女儿流落到那种地方,总归是要浸着无数泪水的。
冬末时物价暴涨,什么都缺,买个油盐酱醋都困难。虞家这样有门路的,日子过得也清汤寡水的。好在熬着熬着,倒是也慢慢过去了。他们给燕都的故友写信,才知道那边已经唱不了戏,有点儿名气的角儿,基本全都闭门了。
而蓉城的日子被撕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属于刺耳的防空警报,另一部分则仍然属于花与茶。电影院开得越来越多,竟然有红火过戏园子的势头。小玉麟拍了一段俊扮的武戏短片,上映后很受欢迎,便想着拉秦老板一起好好拍一出大戏。只是凑来凑去,老是凑不到满意的班底。最后凑到了,也费了很大力气去拍,可是上映前存胶片的地方被飞机炸了,所有的心血立刻化为乌有。
这事儿让大伙儿沮丧了好一阵子,觉得仗只要一日不打完,后头是没办法安安心心地搞艺术的。
秦梅香叹过了气,转头又多灌了几张唱片。
胜利的消息来得很突然。那一日他在台上唱着唱着,就听见下头乱糟糟的,座儿都往外跑,顷刻间戏园子就空了。秦老板光顾着唱戏,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后台的同行冲上来拉他:“别唱啦!鬼子投降啦!”
秦梅香半晌会神,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随着众人也往外跑。外头是个难得一见的大晴天,满街满巷都是人,笑着叫着,拿着纸糊的小旗大声唱着乱七八糟的歌。小贩把摊子丢下了,孩子们也从学堂里跑出来。认识与不认识的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有人草草在被单上写了庆祝的标语,拿长竹竿往窗外一挂,就当是庆祝胜利的条幅了。艺人们夹在欢呼的人群里,领头载歌载舞,仿佛要把这些年的缺失的欢乐都弥补回来。
秦梅香怀着欣喜和忐忑交织的心情等待着,一天,两天,许多天过去了,仍然没有许平山的消息。虞家大少据说带着身边人已经回渝州了。外面的人仍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只有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但是照旧要唱戏的。因为人人都在庆祝,戏班这这种热闹之下是绝不可以缺席的。于是只得打起精神硬撑着,在众人跟前挂出一点儿笑来。
这一日的戏是两出。一出是春闺梦,纪念牺牲的将士。一出是浣纱溪,台下的要员点的。至于为什么不点卧薪尝胆,这就不得而知了。
秦梅香下了戏,疲惫至极。他这些日子老是从噩梦里惊醒,梦里全是从前孤身一人走过遍野横尸的情形。醒了就睡不着,睁着眼睛,一夜一夜,直到天明。
后台很空,下了戏的都早早回家和家人团圆去了。他一个人回到化妆间,侧身在竹榻上躺了,打算小憩一会儿再回去。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门吱呀响了一声。秦梅香半梦半醒,还以为是清场的工作人员,含混低柔道:“我歇一歇,这就回去了……”
脚步声渐渐近了,最后在他身边停了下来。片刻之后,有粗糙的手指摸上了他的唇,接着热乎乎的浓烈气息排山倒海地压下来。秦梅香一惊而醒,只呆滞了片刻便奋力挣扎起来。然而来人力气实在太大,他唇舌被堵得无法发声,只得奋力一咬。上头的人终于松开了他,笑着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你这脾气是真的越来越大了。”
秦梅香惊魂不定,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呆立许久,颤声道:“你……你是人是鬼?”
许平山拉着他的手往底下摸,低沉而不怀好意地笑:“鬼有这个好东西么?”说着又抱住他,痛快淋漓地亲起来。秦梅香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直到那混账把自己往肩上一扛,才如梦初醒,在他肩膀上歇斯底里地踢打起来。
许平山由着他把力气耗光,扛着人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当夜虞宅鸡飞狗跳,秦梅香慷慨激昂,连踢带踹,骂了许平山几千几万句。到最后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屋里的灯熄了。
苗氏弄了两团棉花,把小少爷的耳朵塞了个满,早早关好了自己的房门。
虞冬荣目瞪口呆:“香官儿的脾气什么时候成了这样?”又狐疑地看向小玉麟:“该不是近你者黑吧?”
周老板一挑眉毛:“关我什么事?”他有点儿青涩地梗着脖子:“再说了,我只对你这样。”
虞冬荣假意哭惨:“你听听,人家多好……我这是什么命摊上了你……”
小玉麟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把虞冬荣耳朵堵住了:“你不许听!”
然而外头动静太大,想不听而不能。周老板最后只得把人拦腰一抱,滚进床里,也落了帷幔。左右夜还长,不是你吵我,就是我吵你。
总算云开月明,欢腾之后,另有许多要紧的大事。
许平山退伍了,报的是因为腿伤。因为级别在,回来上头给他安排了一个经济部门的闲职。但他并不打算去赴任。按他自己话说,看得太多,实在是够了。眼下局势瞧着喜庆,可苦日子离结束还远着呢。鬼子投降了,革命党可还在呢。
虞冬荣也知道一些。虽然他总是乐观地觉得,反正这些年来回也是打,总不会比现在更坏了。蓉城已经呆习惯了,但他隐隐约约地,还是有点儿思念燕都。
几个人七嘴八舌。许平山突然想起来:“媳妇儿,给你的那一箱子黄货还在么?”
秦梅香本来含笑听他们聊天,闻言斟酒的手一顿,有些心虚:“那个啊……”
虞冬荣叹气:“你干嘛要给他管钱呢?他能给你把家管飞了。”
秦梅香辩解道:“也没有乱花,那不是都捐给医院了么……”他有些歉疚地看了许平山一眼:“我再赚就是了……”
谁知道许平山哈哈大笑:“早怎么没发现,你这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劲头,倒是和老子一模一样。”他喝了一大口酒,又笑起来:“本来从前也什么都没有。这下也算是把旧事彻底翻篇儿了。”
虞七少爷悠悠抿了一口酒:“我话还没说完。香官儿虽然是个没算计的,但我虞七作为朋友,却不能看他老无所依。所以倒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
他们说话间,大门忽然敲响了,小玉麟起身去开门,却见门口站了一队兵。为首的长官人面带风霜,瞧不出年纪,气派倒是很足。小玉麟警惕道:“您找谁?”
那人上下打量了几眼:“虞冬荣是住这里么?”
屋里一声瓷碗碎落的声音,虞七少爷奔出来:“大哥!”
那人严肃的脸色登时一变,露出一点含蓄的笑:“小七。”
是大少爷虞春荣回来了。一家人相见,自然又是一番忙乱。
大少爷回来却不是闲话,而是有要事的。他打算带全家离开。老二和老五都不同意,只有虞冬荣的心思还没定下来。
这事太大,一时自然不能有回应。虞冬荣说要想一想。晚上休息,他另外收拾了一间房出来,把自己的那间让给了他大哥。
谁知道要睡觉的时候,虞春荣突然道:“你身边那个,是你什么人?”
虞冬荣愣了一下,冷汗本能地下来了,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但早晚都要有这么一关的。他鼓足勇气,低声道:“爱人。”
虞家大少沉默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暴喝一声:“不学好!”虞七少爷屁股上挨了一记鸡毛掸子,立刻惨号起来。小玉麟闻声不对,冲过来把人护在身后,怒道:“你怎么打人?”
虞春荣解开袖口,冷冷地望着他:“我管教自己弟弟,没你的事儿。”
虞冬荣把长嚎憋回去,推搡着小玉麟出了门:“祖宗,不要给我惹事了。”说着把门关了起来。
屋里很快鬼哭狼嚎起来。虞家上下都惊到了。半晌,听见鸡毛掸子落地的动静,和虞春荣威严的数落:“没出息!将来怎么办?死了连个上坟的都没有。”
“死都死了管那么远呢……再说二哥生了好几个了……虞家也不缺我这一个半个的……”虞冬荣气息奄奄:“大哥,你是长子,该结婚了……嗷!”
“轮不到你来逼老子的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