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余音落定的时刻,他足下如行云流水掠出门外,没有回头,背影冷锐而坚定如铁,毫无留恋的模样,只有紧紧并拢的手指轻微颤抖着。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压抑住心灵的颤栗,如同行走刀尖,亲吻白刃,越走越快,不敢再过多停留。
他折衣穿过回廊,袍带掠过檐下风铃,震起清响如泠泠泉水,忽然心有所感似的看向回廊的另一端,瞳孔紧缩:“沾衣,你怎么在?”
云袖定定地看着他,那种眼神极为陌生冷淡,仿佛从未认识过他似的。她手中紧握着一面菱花镜,方才陆栖淮虽然布下了隔声的结界,可是云氏镜术能够穿透天下阻隔的术法,在她不知出于何种隐秘的想法催动镜术后,还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陆栖淮所说的话。
“我都听到了”,她的声音轻飘飘地一触即碎,眼神也很快软下来,变得茫然迷惘,“原来你是溯时者。”
她抚摸着手腕上的玉环,那是在南离告别时分陆栖淮所赠:“原来你能知道现在发生的所有事,那我算什么呢?我本来应该是个死人,应该死在夺朱之战里,可是我却中毒活了下来,还遇见了你——苍涯,你告诉我,你说说,对于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呢?”
“如果相遇都是一场精心设计好的意外,如果我只是顺带着被照顾的,你当初为什么还要送我玉环,祝我生命圆满呢?”她细眉微微颤抖,抬手点在鬓角的簪花上,“你这个人可真奇怪,一边不愿意对我交心,一边又将阿槿今后托付给我照顾,你为什么要信任我呢?就因为我喜欢你吗?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活下来呢?”
陆栖淮心中刺痛,云袖的话语如同锯齿将他本就沉重的心事割得七零八落,他想要走上前去,但云袖却往后退了一步,垂下头沉默了许久,将所有激烈翻涌的情绪都悄然收藏在美眸中掩去:“苍涯,从小我父亲就教导我,一个人一生中能动用的情感总量是有限的年轻时透支太过,老来便寡淡无味。”
“后来我时常想,要怎样缓慢动情,才算是细水长流。”她用手挡住额头,双肩轻颤,声音却很清淡,“可是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能为一个人倾其所有地燃烧情感,慷慨捐身或螳臂当车,实在是三生之幸。”
云袖终于移开手,正眼注视他:“我不在乎你一直都为撷霜君而来,而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变数。可是我不能接受你要再一次抛下我——你要为撷霜君做什么?那些亡灵你打算怎么处理?”
陆栖淮没料到她这么敏锐,居然一开口就直接击中核心。可是自己的这个计划确实不能同旁人讲,尤其是沾衣。于是他抿着唇缄默许久,落在云袖眼里,就是无声的抗拒和冷冽。
“好,好,好。”云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别开脸,惨淡地笑了笑,“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陆栖淮拧着眉,半是愕然半是心慌。他走过去轻微地抬起女子的下颌,冰冷如玉的手指细细抚过她眼下的泪痕,“你哭了。”
云袖没有挣开,但极迅速地眨着眼,消去眼底的泪意。到底是背负着一整个家族重任的云氏宗主了,常年运筹帷幄的决策赋予她极为可怕的自制力,即使是内心伤恸到不可自拔,她面上依旧很快恢复成平平静静的模样,再开口时,已是在刻板地谈正事。
云袖指尖拈着一张拆开的信笺,忽然转了话锋:“撷霜君已经昏了两天,在此期间,殷景吾下令全城戒严,凝碧楼的威望太高,我们不敢正面宣战,于是秘而不宣,暗中部署,可是就在今日——”她顿了一顿,“今日中州十八地所有豪族世家,在朝在野,为官为武,隐世出世,所有的家主都收到了这张信纸,上面历历分明、有理有据地列出了何昱平生的所有罪孽。”
“这上面誊写的字体是活字印刷出来的,完全看不出笔迹,自然也无从查辨真假,至少我持怀疑态度,因为其中一条太过石破天惊,上面说,如今的凝碧楼主何昱,就是当初自焚在红莲劫焰中的谢氏少主谢羽。”
“你知道吗?”云袖不再情绪沉郁,只是锋芒毕露地看着他,这一刻,她举手颦笑之间的模样,才真正像最富盛名的世家郴河云氏的家主了。她微扬起下颌,“你不是溯时者吗?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信上说的是真的”,陆栖淮接过来凝视许久,一锤定音,随即略微疑虑地蹙眉,“可是这封信在那个时空并没有发生,它不在我的记忆里,我也不知道送信人是谁。”
“那就走吧,殷慈在等你。”云袖很勉强地说,像是摒弃前嫌一般,凑过来钩住他的手指,熨贴的温度无声包裹住触手的冰冷。
陆栖淮微微挑眉,察觉到有样硌手的东西被塞到掌心,他低头飞速地扫了一眼,万分惊骇地握紧了手,那上面写着:“苏晏公开出山加入凝碧楼,云萝和凶尸趁着红莲夜无人注意,混进了京城大小府邸,而并非每个人都能识别骨龄,很难分辨清楚云萝和正常人。”
形势已经严峻到这种地步了?陆栖淮蹙眉,有种如芒在背的刺痛感,好像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伺着动向。他拉着云袖头也不回地离去。这是史府宅邸最深处金浣烟的房间,不久之后,醒来的沈竹晞也将自行离开,从此与他再无交集。而从今日起,就是真正紧迫至最后一息的决战了。
再会,朝微,从此别过便是百年。
百年后,你若忘却,便是安好;你若再度记起,便是我两生的荣幸。
阳光跳跃着攀援上纸页,金浣烟烦躁地翻动了许久,信笺上的字已经完全被汗水濡湿到看不清楚,他心事重重,回想着先前开会时的场景——
陆栖淮和云袖推门而入的时候,坐在东首最高位上的殷景吾拔剑而起,神情冷肃地用祈宁剑点住陆栖淮。他脸容僵如木石,倒有几分金浣烟所熟知的那个平逢山神官的模样,然而那种睥睨而意气激扬的霸气,却全然来自于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陌生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