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八仙桌上,也没人在意吃了一半的饭食了。
翠缕硬着头皮匆匆将饭碗全数端了打算撤下去,却被苏令蛮促狭地伸出一脚,人捧着碗碟对着苏护的方向便跌了下去。
“哐啷啷——”
各色酱汁菜叶泼了出来,精准地溅了苏护满脸满身,苏令蛮不禁道了声:“可惜。”
可惜这上好的东坡肉。
同时足间一勾手一提,翠缕便毫发无伤地被拉了起来。
看着满头菜叶酱汁的苏护,苏覃不禁拍掌大笑了起来,少年郎君公鸭般的笑声一时充斥在这静默紧绷的正房里——他在苏护面前素来混不吝惯了,苏护便怒火滔天也不舍得对这苏府的独苗苗生气。
苏令娴扯了扯嘴角,试图将自己这个不名誉的大女儿往里藏得更深一些。
苏护在新欢面前丢了颜面,气得那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脚便向畏缩的翠缕踢去,脚下完全没留力,愤怒之下,这手不能担的读书人竟然也使出了呼呼的风声——
却被苏令蛮一脚直接格挡了回去。
“砰”一声,苏护“哎哟”地抱着腿叫了起来,指着苏令蛮怒道:“逆女!”
他没见着苏令蛮刚刚的“神来一脚”,否则恐怕还要生气。
“你敢逆父!”
苏令蛮懒洋洋地靠着柱子,朝他俏皮地拱了拱手:“阿爹过奖了。”
“吴氏,看看你养的好女儿!”
自这二女儿长眠三日后再醒来,便一直如此顽劣,苏护滔天的怒火又往上直蹿了一倍,再不肯忍,指着门口大声喝道:“妒妇,带着你的好女儿滚出我们苏家!”
吴氏耳边轰然作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咔啦”一声,塌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苏护:“老爷,你要为一个妓子逐我与阿蛮出府?”
苏护的话刚出了口,便后悔了。
他虽读书偏好风花雪月,常厌弃吴氏铜臭,可也晓得银子不烧手多多益善的道理。
可转念一想,这吴氏素来是个立不起来的软绵性子,他只需虎一虎脸,吓一吓她,她便会乖乖地滚回来,硬声道:“这又与媚儿何干?逆女殴父,你无子又犯妒,如何不能休?”
在几人争执之时,苏令蛮一直在暗暗观察这柳媚儿,发觉她全程恭谦地低垂着头,不言不语,反倒要比丽姨娘甫一得志便猖狂的轻狂样守得住,心里立时便明白过来:
这是个狠角儿。
与苏覃眼神一对,便发觉两人想到一块去了。
吴氏捂着胸口不说话,眼泪反倒不流了,苏护见此满意了:“吴氏,你也莫急赤白脸的,应了让媚儿进门,你还当你苏府的正房,阿蛮还是我苏家的嫡女,一切岂不美哉?”
便苏令娴这个向来真爱至上的,也觉得这父亲的无耻了。
不过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论来了谁,她姨娘也只可能是姨娘,不影响。
“吴氏,你便不为自己想,可也为阿蛮想,若你们当真被逐了苏府,往后阿蛮的婚事怎么办?”休离的弃妇,便是回娘家,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苏护觉得自己几乎算是循循善诱了,可不知怎的,这回吴氏榆木脑袋犯了傻,直愣愣道:
“老爷言重了,阿蛮有我的嫁妆,又有如今容貌,嫁一户殷实人家也好过与妓子同在一个屋檐下。”吴氏强硬道:“有我没她,有她没我。老爷,您想吧。”
柳媚儿扑通一声跪了地,“砰砰砰”几声重重的响头,再抬起头时,泪便落了下来:“夫人,媚儿一介微寒腌臜物,原不该痴心妄想,只如今腹中有了老爷的骨肉,不想孩子背个外室子的丑名,才斗胆上了门,若夫人当真容不下媚儿,媚儿……媚儿便也不争了,该回哪儿便回哪儿去。”
论起相貌,这柳媚儿不过胜在年轻,连吴氏的一半柔美都没到,只得清秀,可一开口一落泪,声音便如黄莺出谷,身姿便楚楚可怜。
苏令蛮却立时明白了。
苏护这人妻妾是成了群,可儿子才得了一个,柳媚儿怀了胎,难怪火急火燎地要纳回来,不顾读书人家的清流名声。
从来是欢场客留有风流美名,但若起了纳回家的心思,这美名便作了臭名。
她冷眼看着苏护暴跳如雷,强硬扶了柳媚儿起来:“你跪她作甚?”
“吴氏,媚儿当真是个好女子,若非家中变故,又如何会流落青楼?尔等金玉在堂,珍馐在口,如何能懂得踏入贱籍之人的可怜和卑微?……”
苏护慷慨激昂,百般辩护,可惜这辩护不是给了相伴多年的妻女,而是给了一个相识未久的妓子。
正当这时,地面一阵沉闷的“扑通”声,柳媚儿人事不省地倒在了地上。
苏护急了,蹲下身一把想将柳媚儿捞起来,可惜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弱书生”,愣是没将美人儿抱住,只得半揽着柳媚儿朝外喊:“请大夫!快去请大夫来!”
小厮匆匆地跑出二院,出去请大夫来了。
一阵兵荒马乱之下,苏护叫来人半搀半抱着昏迷了的“新妾”往西厢院而去。
冷清下来的正房里,苏覃和苏令娴不好多呆,急急作别将空间留给了母女两人,匆匆而去。
地上的残羹冷炙被翠缕领着促使丫鬟收拾干净了。
吴氏怏怏地半坐在椅子上,苏令蛮小心地看着她,唤道:“阿娘……”
“是阿娘没用。”吴氏的眼泪这时才落下来,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泪究竟是为心中坍塌的城墙而落,还是为过去的愚昧而哭:“阿娘真的不明白……阿蛮,世上是否真的有生来便是冤家?”
她待字闺中时,阿母与她说一定要待人心诚,一日复一日的,总会有人见到她的好,珍惜她。
可她等来等去,蹉跎过大半生,也只等来这么一个缺心肝的,未来一片昏暗,她看不到头。
苏令蛮没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