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时,秦五只垂着眼皮,盯着面前青灰的石砖地。乍看上去平静无波,可时不时轻颤的眼睫像是被秋风吹动的枯叶,昭示着主人内心的动荡。
良久,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王爷既知道这个,便也该知道,他入宫是为了什么。”秦五抬眼直视着卫珩道,“他是为了调查您母妃之死背后的隐情,于情于理,您都不该去打扰他。”
“本王告诉你什么叫于情于理。”卫珩直直地盯着他道,“于情,本王答应了未婚妻,要让她惦念十多年的父亲为我们主婚;于理……”
他沉默了片刻,只说了一句:“那件事没有查下去的必要。”
想起母妃死去的情状,卫珩胸腔忽地一阵窒闷。没人比他更清楚,此事背后并无隐情。阮清池苦苦追寻的真相,不过是镜花水月的一场空谈。
可他不光为此抛弃了幼女,还舍弃了容颜与身份,不惜将自己的存在从这世上彻底抹杀……
“是没有必要。”秦五显然误解了他话里的意思,“为一个女人,将自己的整个人生都赔了上去,实在是没有必要……可师兄就是这个性子,认定了的事情,虽九死而不悔。”
卫珩不欲同他多谈,只追问道:“阮清池到底在哪儿?”
秦五忽然慢慢地笑了起来:“从前的阮清池,确凿无疑地已经死了。活着的那个对阮秋色来说,是个完全的陌生人,王爷真觉得她见到了会高兴么?”
卫珩默然无语。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如今的阮清池,便是站在阮秋色面前,她多半也是认不出的,更何况……
“我曾许诺于师兄,会将他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秦五凝眸看向卫珩,“但我这人怕疼。王爷的刑罚,我怕是扛不过三个回合。”
卫珩微微眯起了眼睛,等着听他还有什么下文。
“我这个人最重诺。答应了别人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守住。”秦五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情,“制钞本就是死罪。再加上有贺七从中作梗,我也可以断了让人来救的指望。所以……”
“等等!”卫珩从他拖长的尾音里听出些不妙来,立刻疾行几步,想冲进牢房中阻止——
太晚了。秦五右颊的筋肉一硬,像是用力咬破了什么什么东西。他面色迅速地灰败下来,浑身一僵,一线暗红色的血液从口角处静静流了下来。
卫珩扣在牢门上的手指猛地一紧,瞳孔都像是随着那一线血迹放大了一圈。
“咳……”有血不断从秦五的喉头翻涌上来,他捂着嘴,周身狠狠地抽动了一记。这毒药不像传说中一般见血封喉,秦五肺腑仿佛正在翻搅着,痛得从石床上跌了下来,仰躺在地上,微微地抽搐着。身体痛到了极点,意识反而清醒无比,想起人之将死,总要说句什么。
透过涣散的目光,他看不清卫珩的脸,只看到他用手撑着牢门,像是脱力了一般。
秦五顾不上去想为什么服毒的是自己,对方却一副摇摇欲坠的架势。想不到他在这世上最后一句话,竟是对着这位素昧平生,又水火不容的铁面阎王。
说什么好呢?秦五想了想,他的确是没什么好同卫珩交代的。可这最后的机会,终归是不想浪费,于是喉间“嗬嗬”作响,用上了最后的力气,半晌才挤出一句:“你可一定要……对她好啊。”
卫珩哪里还听得见他气若游丝的嘱托,只觉得周身发冷,肺叶间的空气也逐渐稀薄。他只知道自己看到尸体便会发作,却不知道看着人由生到死,心头的恐惧竟然更甚。
“王爷!”原先站在远处的差役目睹了牢房内的剧变,匆匆跑过来查看。地上的尸体已经足够让人心惊,卫珩惨白如纸的面色更是吓得他后退了半步:“王爷您怎么了?”
卫珩分不出心神回答。他双手紧紧地按在牢门上,指节用力到有些发白,才能勉强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察觉到有人靠近,只下意识地挤出一句:“出去……”
“王爷您看上去很不舒服,要不,我扶您一道出去吧?”那差役上前道。
卫珩的意识有些涣散,只凭着本能将他推离了一丈远。他咬紧了牙关,又齿缝里挤出这样一句:“所有人都出去,叫、叫阮秋色过来——”
第138章 隐患 作话里有内容,大家不要屏蔽作话……
夜里落了大雨。
更声刚响过二旬, 偌大的盛京城里灯火渐熄,星星点点全被夜色浸透。
宁王府后宅却灯火通明,侍从们撑着油伞, 三三两两地立在院中, 不无担忧地望向门窗紧闭的寝房。
自打今晨, 昏迷着的王爷被抬进阮画师房里, 已经过去了一日的工夫。及至傍晚, 太医院的傅大人也被请了进去,忙活了两三个时辰,也不知有何进展。
“吱呀”一声, 房门从里面打开,阮秋色与时青送着略显疲态的傅宏走了出来。
“今日真是辛苦傅大人了。”阮秋色向着傅宏拱手道, “多亏了您,王爷才醒得这样快。”
傅宏点头微笑道:“都是分内的事情,哪里说得上辛苦。只是王爷这病还得仔细看顾,万不可见风,也不可见日光的。”
时青在一旁道:“阮画师先回房照顾王爷,我去送送傅大人。”
他说罢便引着傅宏向外行去, 直到步出了王府的后院, 确认了周遭无人,才小声问道:“傅大人,您方才说的那专攻心疾的师弟,当真就没有办法寻到吗?”
傅宏苦笑一声道:“若真能找着他,老夫是万万不敢贸然为王爷医治的。这十来年,我那师弟神龙见首不见尾,谁知道他现在何处?一个月前王爷初次发病时,我曾写了信去师门询问他的下落, 没人说得上来。”
“那您最近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什么时候?”时青仍不肯死心,又追问道。
傅宏皱着眉头思量半晌,才道:“大约一年多前吧……听说是在雍州一带,为哪家姑娘医治花痴症来着?”
雍州离京千里,便是快马也得一月来回。
傅宏又摆了摆手:“老夫那位吴师弟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每隔一二年才写封信回师门报个平安。消息传到我这儿,也不知经过了几重转述,多半不准的……更何况已经过了一年多,他总不可能还留在雍州啊。”
时青闻言叹了口气,也没再说什么,只上前搭了把手,将傅宏送上了回府的马车。
他们二人走后,阮秋色站在原地出了片刻的神,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安静等候着的侍从们。对上那数道担忧的视线,她安抚地笑了笑:“夜深了,大家快回去睡吧。”
众人面面相觑,府里的管事上前小心地问道:“阮画师,王爷已经醒了?”
阮秋色点了点头,温声回道:“醒了有一阵了。太医说,王爷这病是由于查案辛苦,透支了身子,嘱咐他卧床休养半月。”
“醒了便好。”众人松了口气,管事又问道,“那饮食、看护上可有什么要注意的?”
阮秋色微笑着摇了摇头:“这病难缠,太医吩咐了要尽量避光避人。未来这段时日,王爷的饮食皆由时护卫亲自监理,照料的事交由我来便可,你们勿需挂心。”
“可是……”
管事还欲多言,却见阮秋色轻快地摆了摆手,转身回了寝房。